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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且因一夜没有睡,害了火眼,随即独自去到隔壁母亲床上歇息,听见楼梯上下人声不绝,堂前廊下宾客沸沸扬扬,而邻室新房里是姊妹们在陪伴新娘,但是这些好像与我无关。我一点亦不兴奋感动,什麽也不思想,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凄凉,是什麽一种情怀好不难说。
楼下又动起鼓乐,我起身去到新房里,此时陪伴的姊妹们都下楼关照什麽去了,只剩老嫚在帮新娘打扮,因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萨。众人看是新娘,我看则只是她,她坐在临窗靠床的梳妆桌前,身上还只穿红棉袄裤,桌上放着一碗面,还有一碗她只吃过几筷,她把筷子移近给我说:“你吃些点点饥。”这是她初次向我开言。玉凤比我大一岁,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当下我也觉得两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说什麽,只把那碗面来吃了。新郎新娘是只顾行礼,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东西的。
晚上闹过新房,众宾下楼去後,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进新房来铺好被枕,解开新娘上花轿时怀里带着的红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这些,专为给新郎的,叫做怀里果子,把来凑成几个盘头,摆起两双筷子两只酒盏,这就是合卺酒了。那老嫚很年轻,她自己也是新婚才满月,生得很俏,脸相身材像李香兰,专会花言巧语,什麽话到她嘴里都变为吉祥,众宾都爱兜揽她,此时她卺洞房摆合卺酒,却非常简静清纯。她摆好了,斟上酒,叫声姑爷姑娘,说了句吉利话儿,返身曳上房门出去了。
房里只剩两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举盏说声请请,两人都饮了一口。倒是玉凤先开言,她道:“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来说聘礼嫁妆,说得好无道理,爹为我这个女儿也够受了。”我听了一惊。女儿总是信爹的,看她就有这样理直气壮,而此刻是对着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涂,洞房花烛夜初次交言,说这话岂是相宜的?可是此时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开言,若开言,除了说这样糊涂可笑的话,此外还有什麽更相宜的,莫非说我爱你?而我亦只是端然的回答,说我家不是争执嫁妆的,那可桢娘舅说话原有些小娘气,自作聪明。玉凤听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日对蕊生表过了就是了的。
玉凤见我吃了几个荔枝,她就把包里的荔枝再添些在盘里,又给我斟了一盏酒,只在这些小动作里她就这样信赖的把我当作亲人,我心里感激。可是两人都东西吃得很少,合卺酒,就是这样草草杯盘,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我去睡在另一头,两人即刻都睡着了,真是天地清明,连个梦亦没有。
有凤来仪:风花啼鸟
我年轻时的想头与行事,诸般可笑可恶。我不满意玉凤,因她没有进过学校,彼时正是“五四运动”的风气,女学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凤不能比。她又不能烟视媚行,像旧戏里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我小时团头团脑,因此喜欢女子尖脸,玉凤偏生得像敦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福笃笃相。逢我生气了,她又只会愣住,不晓得说好话,我就发恨,几次说重话伤她的心。
玉凤绣的枕头,我起先只当不好,其实花叶葳蕤。还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已唱了一支,是“小白菜,嫩霭霭,丈夫出门到上海,洋钿十块十块带进来”,我也以为俗气不过。可是这种民歌真有本地的誾巷明净,民国世界出去在外乡外码头的亲人依然是这样的可靠。
婚後我在胡村小学校教书,半年只得银洋三十五元。玉凤很得我母亲的心,她也孝顺,我母亲也待她如宾。还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边抚养,玉凤来时青芸还只八岁,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凤六婶婶,其後青芸长成,还比亲生女儿孝顺。虽然家道贫寒,玉凤却相信丈夫是读书人,必定会出山,便烧茶煮饭也都有情有义。她娘家堂房姊妹葵兰春兰在杭州读书,暑假回来,她与她们在後院乘凉绣花说话儿,她虽不进学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国世界。她并不勉励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动的,女子的大志却使她这人更静好。有时她洗好碗盏,走过我面前略站一站,脸上笑迷迷,问她有什麽好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爱当时是不觉的,惟觉是两人,蕊生与玉凤。玉凤在溪边洗衣,捣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脚下水去捞住给她,就站在齐膝的浅水里帮她把洗的衣裳绞乾,水滴溅湿了踏陟石上静静的日光。周围山色竹影,因有这溪水都变得是活的,桥头人家已起炊烟,两人所在之处只是这样的沙净鱼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峄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