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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亲人,对他人她就再也没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贵贫贱,她惟有情有义,故不作选择。她只觉有叔叔送她去成亲,已经很称心。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後,我偕新夫妇游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馆里有省府派来的警卫,出游要放步哨,但我随即都叫免了。如此我才可以一人去浣纱路上走走。战时杭州市廛萧条惟浣纱路边杨柳如旧。想起太平时世,桐卢富阳与余杭塘栖的水陆负贩皆来於此,虽不必有严子陵钱武肃王微时那样的人,但亦尘俗稳实有一种平康安乐意。而兴亡之感,竟非嗟叹无常,倒只是反省,看见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浣纱路边的杨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栏杆,如同我仍是昔年来杭州游学时的蕊生。
大堤行
阳历五月我又回汉阳。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阎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阳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
万真的与世上真的东西一对面,把她吓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楼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里,还自心里别别跳。
我随即到二楼护士长房里,众护士小姐相随,她们上去叫小周,小周才来了。她却把我交给她保管的一面镜,与两条香烟都拿了来。我拉她到身边,她就挨我坐下。我见她脸儿黄黄的,简直不美,我心里竟是不喜。她没有话要说,亦没有话要问,因为她已在我身边了。及我问她,她才仰面看着我的脸道:“我瘦了。”而我当下竟亦不去想像别後她的泪珠,甚至没有怜惜,因为人眼前即是一切,这一刻的光阴草草,连不可以有感情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烟短了两包,是一次关先生断了香烟,夜里无买处,我给了他一包。还有应城膏盐公司的董事长陈志远来看你,我说你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坐得一歇,我也开了一包香烟敬客。”这样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顾命之重。而别後肝胆,亦只可以是说的这些。
刚才她听见楼下我已回来,竟这样惊动,而现在当着人前她挨近我坐着,却又这样的不怕难为情,人生原来寻常事亦可以是声裂金石,而终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顺自然。我一面仍与护士长她们话契阔,一面执小周的手,见她戴有一只金指环,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那一点点钱她却有这样的用处。
一宿无话,翌日即又诸事如常,我从未离开过。小周亦又容貌焕发,惟比以前有了一笔心思。我说起在上海时与爱玲,小周忽然不乐道:“你有了张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诧异道:“我一直都和你说的。”小周惊痛道:“我还以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涂。但是此後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与她说结婚之事,她只是听。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时局变动,不可牵累小周。这事其实难安排,可是我亦不烦恼。
记得正二月里汉阳人做棒香,一种土黄,一种深粉红,摊於竹簟上在郊原晒香,远看还当是花,我非常喜爱那颜色,原来土黄有这样好,深粉红有这样好,竟是从心底里与之相知,连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亲,有人世的这格物便是亲,而许多情理上难以安排之处,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训德,她的惯会叹气,自说好气又好笑的,其实有她的君子乐命。
转瞬旧历端午。是日训德回家去。汉阳人家都在过节。上午日头花照进我房里,只觉是湿湿的,庭中轻烟疏淡,节气就有这样的正。训德下午即又来医院,虽小小的往返,亦是人归娘家,心在夫家。她却买来一块手帕送给我,这手帕与她的心思,亦像节气的正。
五月里医院後门口江水平阳,水气寒森森。唐宋人诗文里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满满的流去,却因浩渺,成为回环杂沓奔走,而江心云日下照,又疑是万顷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黄土块无数,有这样的静谧。又一句是“浊浪排空”,虽是晴天,医院的後院门开向江水,亦院子里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连坐在房里的人亦变得容貌端敬,只觉是不可以玩物。此时却仍有船傍岸行驶,驶过医院後门口时,那黯赭色的风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