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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来,於梨华不喜欢写困坐愁城,走不出自我阴影的挫败者,而喜欢写敢爱敢恨,把自己全生命投入现实激流的闯荡小子。这样的创作取向,无形中提高了她小说的社会意义,使於梨华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华人与世界互动开始的历史阶段,表现最优异的作家之一。她那一系列留学背景的作品,每一部都为年轻一代华人勇于参与国际社会的奋斗,留下难以磨灭的影响。
近年,留学生文学这名称,除了文学史研究者提及,一般情形下不常听到了。这并非意味此一写作风潮趋于沉寂,而是它的影响已经造成,其精神早注入世界华人文学的生命体,勿须特别强调了。八十年代以后,於梨华的文学触角伸展得更广更远,作品的形式和风格也更加多样,笔力沉雄老辣,创作气势不减当年。她中期作品即以思想性见称,近期的《一个天使的沉沦》、《屏风后的女人》诸作,咏史的倾向更为明显。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是於梨华新完成的一个长篇,主要内容写美国大学一群华人教授的生活。如果拿它与她早年留学生题材的作品连起来看,这部小说可以看作她写校园经验的总结,这还不仅是因为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大学城,而是从一些人的成长变化中,她发现了一个值得省思的问题:今日讲台上的教授,不就是当年的学生?但使她困惑的是,为什么那些青青子衿,意气风发的校园精英,一旦拿到了博士学位,担任了教席,在学术上有了成就后,很多人就开始退坡,走向腐化?她发现,所谓知识分子、学者,好像比一般人还经不起考验,守不住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於梨华便塑造出一群这样的人物,写出他们行为的偏失。她旅居海外数十年,在西方校园里生活,长期接触她笔下的那些人物,与他们有相同的时代感情背景,最能了解他们,他们的限制,以及他们的悲哀。於梨华从这样的基点上作出的诠释,自然比一般的此类作品要精辟得多。
於梨华小说中的校园经验(痖弦)(2)
成功的路是崎岖的,从苦学生到大教授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鲤鱼跳龙门跳得遍体鳞伤,鱼龙变化之间付出的代价何其惨痛!而当吃苦受累的小媳妇一旦熬成婆,人性的弱点也随之浮现。固然有更多的华人教授,一本初衷维持早年理想专心治学,在学术上大放异彩,令西方学界刮目相看,但不可讳言的,仍有一些人在尝到成功滋味后渐渐变质,在校园的生态竞争下,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不惜放弃原则,浮沉于人事上明争暗斗的漩涡,弄得面目全非。
当年鲁迅写《阿Q正传》试图藉小说形式,讨论一个国家的国民性问题。他毫不留情地把中国人灵魂深处的阴暗部分,血淋淋地揭露出来,以“引起疗效的注意”。於梨华写《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吧,不过她塑造的人物段次英,并不像阿Q那样可笑可怜又可恨。阿Q的形象是卡通漫画式的,而段次英则像一只多疑的刺猬,总以为全世界都与她作对,把每根刺都朝向她的假设敌。又像是《红楼梦》里工于奇谋的王熙凤,机关总有算尽的一天,最后不是她看破红尘,而是被红尘看破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物,於梨华的处理方式是惋惜大于贬抑。段次英失去教职照说是全书的一个高潮,但於梨华仅以“尾声”方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之所以这么安排,大概是为知识分子留一份尊严吧!
读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使人想到钱钟书的《围城》,同样也是写一群学校老师的故事,不过据钱钟书自己说,书中那些男女恋爱的攻防,婚姻关系的分合,并不是他真正要表现的主旨,而“忧世伤生”,才是他真正的思想底蕴。与钱钟书一样,於梨华也只是藉几对教授夫妇的校园生活,为她小说的轴线展开故事,编织情节,呈现主题。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恩怨,并非她表现的重心,这部书的深层意涵,在于以人性的观点探讨知识与道德、学格与人格的关系,以及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去诠释士林百态,知识分子的伪善、矛盾及软弱。早年的留学生文学是“向西方取经”,《在离去与道别之间》故事内容是“在西方讲经”,前者的主角是学生,后者的主角是教授,学而优则为人师,是提升、是正果的修成,但在取经与讲经之间前后两种角色的道德差异,何以如此之悬殊?
於梨华于六十年代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即赴美深造,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新闻硕士,八十年代曾长期在纽约州立大学奥本尼分校远东系执教,长久以来,大学经验一直是她喜欢表现的题材,不过她认为那些校园生活的零缣碎片,不通过删繁就简的提炼过程,是不能产生美学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