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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紧张,本想不说,后大概看我两眼尽红,搁泪盈盈,终是不忍,方道:“侯爷生了大气,不管夫人哭喊求饶,半夜便到了新姨娘房中。”
这岂非应了杜甫那句:只听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我怒极反笑,箭一般的闯进姨娘院中。可惜这厢心急火燎,那些根红顶白的奴才听我娘失了宠,不给通报便将我挡在门外,只说里头还是大被宿鸳鸯,春闺人未起。
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遽然之间,贱若尘泥,竟是连一个通报丫头都看不起。那浮尘细雨,密密如织,扑满双睫,一眨眼,便流进我眼中,又涩又痛。然而我再怒,也只有长跪在门前哭闹,期望能把爹爹吵出来。
没叫多久,旁边西院里头忽骂声迭迭,我泪眼模糊,待人来到跟前才看清是大姨娘张氏。她神情跋扈,抚髻嗤笑,:“以为哪个没家教的大清早便扰人清梦,原来是弃妇的女儿。”
我本已盛怒,偏偏她还要在我最痛的时候来踩上一脚,“弃妇”那两个字就像针一样刺到我心中,扎得我“噔”的站起来,捏起拳头便向她挥去。却见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挡到两人中间,替张氏接了一拳,却是萧长谣。
张氏虽没被打到,也吓得不轻,跌了个狗吃屎。她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反了,你们这两只妖精,小的大逆不道,目无尊长;大的狐媚惑主,敢给侯爷吹耳边风,罚出府去便宜她了,我看该直接休掉。”
这时二哥也被下人叫了过来,他脸色低沉的看我一眼,反常地没有落井下石,就把张氏劝走了。我悚然想起,当日相府来人,娘嘱曾咐娘亲不能多言,难不成母亲帮外公说了情?我不依不挠,硬要她把话说清楚。
萧长谣见人已远去,也不拉我,微微俯头,抚着我不停发抖的肩膀,用轻若柔丝的声线说:“没用的。”
“即使我告诉了你,你又能怎样?你只能跟我走。真相对弱者其实没有意义。”
我拉下他的手,却死死握住,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我爹不要我娘了,我却不能丢下她孤魂野鬼般活着,所以今天即使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他看着我,又仿佛透过我看着别人。嘴角的浅笑仿若高殿中佛陀眼角的鱼尾纹,那么了然,那么安详,悲天悯人的轻轻上翘:“真是小孩子,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活着,她即使吃糠喝稀,仰人鼻息都能等下去。你死了,她还能靠谁活着?你为她忍了这口气,就是为她留一口活命的气。”
我好一阵不再开口,细细咀嚼着他的话,等吞了梗在喉中的泪意,才放开他问道:“听着都有理,不是胡编乱造懵我的吧?”说完了才突然觉得突兀,人家好心劝我,我不听就算了,何必还狗咬吕洞宾。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话收回,却听他一字一句的说:“这是亲身体会,句句肺腑。”
我看进他的眼中,他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目光坦然,胸无城府。我知道,这个人没骗我。这么自信的人不屑于骗我。这一刻,我才懂了骄傲的真意:这个人,不会以往日困苦为耻,相反,他因历过万难而获得的一切而自豪,所以他才能每每安静地走在人身后,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需跑在前面,也会灿然发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以前,最后回望那紧闭的房门。诗曰: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1'连我情意绵绵,举案齐眉的爹娘,最后都还是如此结局。那远赴南疆的璧哥哥,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人心如水,用水筒载着的,日久天长,终究会发臭长霉,不如由它顺势而去,细水长流。
从今以后,我就是无宠无靠,孤身一人了,当年我看不起的宠爱,原来是可以救命的,而我恰恰在失去时才领略得到。就当我今天将这份宠爱留在这里,终有一天,我会自己把它赢回来。
注释:
'1' 引自李白的《白头吟》,全诗为: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
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
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
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