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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粉拓得像霜一样白,红棉袄外面系一块青布围裙,即下楼去开门扫地烧早饭。现在范先生是出门在路上,身穿一件银紫色绸旗袍,虽然别无打扮,却亦有像是新妇的感觉。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炼千年才成得女身。
才走得七八里,车夫歇下来换草鞋。我下车走到范先生跟前,见她的旗袍给手炉烧焦了指头大的一块,变成金黄色,我怕她要难受,她却并不怎麽样。她当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贞静,就对於得失成毁亦不浪漫。这都是为了我,但我不说抱歉的话,单是心里知恩。她像汉朝乐府里的:“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非必恋爱了才如此,却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泼辣与明断,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范先生面前,我亦变得了没有浮辞。
我们上车又行了一段路,太阳才出来。霜天乌桕,有日月相随,红袖护持,这话有点英雄气派,其实我不过是个荡子,偏与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随即到一小镇,车夫去吃早饭,我与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动身时吃了来,现在只找个茶肆歇下。我拿长凳放到对面当街店门口,晒得着太阳的地方,请范先生坐了,从茶肆接过一焖碗热茶,端去与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读书君子。
自此长亭短亭,晓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缙云。李清照当年在金华住下,後来又避到温州,亦是走的这条路。范先生说起战时誾誾正十七八岁,去碧梧读书,浙江大学迁到碧梧,在丽水过去,她与几个男女同学,肩背雨伞包裹,也是从这里渡溪过岭的长走。现在胜利了,永康与缙云县城里,尚有抗战时的商贩景气及军队部署的遗迹如新。而这一切,皆成了我与范先生今天的好。
从缙云到处州这一段,田畈就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人家都在溪对岸。这条溪即是丽水上游,通到处州,所以处州又叫丽水。沿溪半山腰迤逦一条岭,总有百余里,如今正在凿开汽车路,有几处我们要走下黄包车步行,且是松动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觉,现在他不在一起,我才如梦初觉,心里有一种窃喜。我与范先生两人同行同止,这里是溪山与行路之人皆对我们无嫌猜。况又是长晴天气,江南初冬似晚秋红紫,只听得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是言语,我亦不禁想要说话起来了。
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我连把在广西一中时对李文源的事亦告诉了范先生,这岂是相宜的,而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麽恶劣。原来看人论世是各有胸襟,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当世英雄是书上的事,不如我今与范先生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
惟有说起颂德,她很不以颂德的革命苦行为然。而革命者是许多往往因为一种超越精神,其实对於人世欠尊重。她对颂德只是嗟惜,说颂德的想头是呆的。我听了果然觉得颂德的剔透伶俐与正直认真,原来并不晓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说他不聪明,竟好像是爱玲的批评。
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男女之际,神秘无穷,皆只是自怜自惊,其实不曾看见对方本人,而神秘亦到底不能无穷,因为幻惑必终於幻灭,我对范先生却没有这种惊吓,竟是什麽都不管,好比可以亲手抚她的眉毛,抚她的眼睛,乃真有亲爱之不尽。而范先生亦说话没有隐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听她说她在斯家及在蚕种场的事,她的少年事与现在事,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乾。
她说起战时斯家搬回乡下,头三年里家景好不为难,过去得过斯家好处的亲友,有几家很好过日子,斯君曾去开过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钱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却无一语怨怼。现在胜利了,斯家诸郎即将随国民政府归来,这班亲友邻舍又上斯家来凑热闹,斯伯母亦照旧待他们好。花落花开,岁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风日无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钱,他都买货回来,到家一面解行装,一面讲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