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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工夫我把那盘棋细细地摆给你看,唉,再也下不到那么精彩的棋了。”于吉说,“也神了,我竟和了那盘棋!”
和杨官璘下和了棋!?我亦有些动容了。
“杨官璘没有和我再下,他拍着我的肩说,‘你是我来胶东遇到的第一人’。这话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呢!”
于吉还感慨无限地说,大师和他又说了许多的话,最后送他八个字,道:“有心做人,无心下棋。”“可惜我那时年轻,不明白不明白啊!其实,我现在六十多岁了,又比那时明白多少呢?本性难改,难改呀!”
于吉忽然地跌进情绪的低谷里。声音渐渐苍老苦涩。
“大师说我要不是已过了而立之年,可以去当专业棋手的。作为业余爱好,胜负之心未免就太重了些。又说,无心下棋,棋必造益于人。那时我解不透呵!一年后,行署机关调进了个头头。专管大鸣大放。这人好下棋。次次我都杀他个落花流水。打右派时。他细抠慢找,终究寻出我说过的几句可以上纲上线的话。”
我看于吉渐入悲哀之境,赶紧引他转了话题。我试试探探地问他怎么和别人下棋都不客气地先搁一只中象占先行之利。
于吉又笑了。说我不能让对方先走。先走者,当头炮居多,我管不住自己必应以顺手炮对攻,这样,对方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棋还有什么乐趣?年龄渐大。也学着从棋中寻乐,让别人尽情杀来,我一一破解,此中滋味也是不错。
我问怎么就会管不住自己要走顺手炮,他不答,说等出了院送一样东西给我。我对“土崩瓦解”的形容表示怀疑,陪床的小青年就央求道:“于大爷,开开戒吧,和这位师傅下两盘嘛!”
于吉瞅瞅病房里只两个输液的病人和几个陪床的女人,就让小青年从床底下掏出了他的那盘破象棋。
我终于得到了先行的机会。为了试他。我偏走当头炮。而实际上在所有开局中我也是最喜欢最擅长当头炮的。
我真是大开眼界!
下了三盘棋,用了不足一个小时。我输得的确属土崩瓦解状。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象棋的博大。至此。我方信了“胶东第一手”决不是徒有虚名。在胶东第一手于吉的手下,我不堪一击。
不知不觉中,过了点儿。我跳起身来说:“坏了,赶不上车了!”
于吉哈哈一笑,说:“正好!留下吧!”说有一个下棋的医生,混得挺熟,去走走他的后门,能准我在病房里住一宿的。又说医院里住院的,陪床的好下棋的人不少,可以和他们过过瘾。一是于吉执意相留,二是他的话勾起了我的棋瘾,我就真的留下了。
晚饭后,日头尚高,于吉领我到那草坪处。早有人围起一圈儿。我们坐到棋盘前。对局者水平不高,其一穿病号服,略胜些儿,正得意地“将将将”折磨对手。对手见于吉到了,忙让位。于吉也不推让,坐上去。围者益众。
老规矩,于吉仍摆一只中象。
我看着看着,不禁纳闷起来。穿病号服的那位年龄和我差不多,棋艺却绝对在我之下,可他竟渐渐占了上风!于吉错过了几次吃子“偏人”的机会。
结局让我瞠目结舌:于吉输了!
病号服神采飞扬,口中也不恭敬,咕咕念念地褒贬起于吉的棋艺来。说什么那步你应该这样走,回马是臭棋,炮挡更臭,云云。
第二盘开局不多会儿,病号服形势又呈乐观,嘴里便吹出了悠扬的电影插曲,不时喊一声:“跳哇!于大爷你跳哇!”
我也不明白这小子用了什么魔法扰乱了于吉的心智,于吉手脚忙乱频频出错。我憋不住就点招儿,可于吉充耳不闻,我行我素。
直到对手的三只小卒拱进九宫,形成了有名的“三堂会审”,才推了棋说:“你小子这几天棋艺又大进了,下不过你啦!”
我气不平,跃跃欲试,想下几盘当众教训教训那狂小子。于吉慌忙拉住我,说:“你连我都下不过,还想上场?不服,和我下几盘?”我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穿病号服的年轻人站起身离开了,边走边说:“痛快痛快,今天赢了于大爷个‘三堂会审’哇!”
棋摊冷落了半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于吉把嘴贴在我耳朵根说:“可惜了个好小伙呀!血癌,前些天复发送来的。”
我心中轰然一响。
——
于吉出院后,果然送我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纸张黑里透黄边角都卷了的棋谱。名称“自出洞来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