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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杂铩�
但是庶母後来对我不好了。她依照义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亲给我定亲,聘金她拿出。她又买下戴家一座楼房连同竹园桑地,约值五百银圆,等我成亲了交与玉凤,我前後所受於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赠了。但她这麽做是多麽的面酸心硬,我因末後一两年里问她要学费已忍着羞耻,那房地契我辞得一辞,她也生了大气,当着玉凤说你们也不必再来了。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阳,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後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
展开牡丹
我十三岁那年,芝山小学举行会试,十里内的小学与村塾皆各选拔四五人去应试。我坐轿去,四哥哥与阿钰哥哥抬轿,他们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学是新制高小,我到得那里,只见样样开通,人人明达,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纱短衫,茄色纺绸裤,还佩着俞家庶母绣的红桃绿叶缎子笔袋,真觉得不好意思。试毕回来,胡村学堂里的先生问我们考得怎样,三个同学皆答得头头是道,惟我无望。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赏了一部《史记》菁华录,还有四角银毫,他们却只得一支铅笔或一锭墨。
其後我读高小及中学,亦仍是这样的谦逊。我考进绍兴第五师范附属高小二年级,同学都是城里人,都来欺侮我,我起初因情况不明,不敢争斗,但後来他们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着争斗。第五师范及第五中学多有诸暨新昌嵊县义乌永康来的学生,个个身长力大,城里人同学开口轻薄,他们就动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们。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码头上的挑夫与黄包车夫都敲我竹杠,竟是要反抗亦无从反抗起,其後住在上海,闲时走街竟从不遇见流氓,可见只要自身不太触目,就海晏河清,许多事原不必靠斗胜或屈伏来解决。
高小毕业我进绍兴第五中学,只读得一学期,学生闹风潮,第二学期久久开不得课,我就回胡村了。我连不知这风潮是所闹何事,只觉人世太大,不可唐突乾与或仅仅动问。此後表哥吴雪帆带我到杭州考进蕙兰。蕙兰是教会中学,青年会在礼拜堂欢迎新同学,弹琴唱赞美诗,且分糖果,那样的“兄弟爱”於我完全不惯。
我在蕙兰读到四年级,已在举行毕业考试了,却因一桩事被开除。我是校刊的英文总编辑,校闻栏有一则投稿,记某同学因账目问题被罢免了青年会乾事职。校刊顾问是教务主任方同源,他说有关教会的名誉,不可登。经我说明,他就不再言语,我当他已经默认了,焉知登出後他叫了我去骂,当下我不服,他遂向校长以辞职要挟,开除了我。我倒亦不惊悔,惟一时不敢回里,後来是父亲写信来叫我,我才回里的。
苏轼十二岁时,有代欧阳修谢赐玉带名马表:“岂伊坠之,而带有余,非敢後也,而马不进。”真是谦逊。我连理真气壮的不屈,亦对同学对父母没有慷慨之言。
但那几年的学校教育对我也是好的。彼时学校功课不像现在的忙,考试亦不在其意,很少团体活动,很少竞争比赛,读书只是读书,没有想到要拿它派什麽用场,亦不打算将来的职业,且连对世事的意见有。我所以亦不信基督教。蕙兰做礼拜,我总是可躲则躲,因为不喜欢基督教的无故郑重其事。
但比学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绍兴杭州的风景,使我的人亦在风景里。民歌里有“送郎送到房门边,抬头只见太平钱”,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湾,九曲呀弯弯看牡丹”,当年父亲带我到绍兴杭州,於我的一生里就好比屏开牡丹。
我出外读书,虽是父亲与俞家义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与雪帆表哥为伴,我父亲忽来叫我同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亲背钱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里,他事先没有和我说要到绍兴杭州去,却就趁了夜航船。後来这条路我自己来去走过多少遍,不是一句离情别绪的话可以说得尽。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绍兴去,从三界亦可趁船,但水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