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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问天下谁是英雄(7)
只有一个人捕捉到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那就是刚刚投靠我的武卫将军费穆。他悄悄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敏锐。
他说:“明公此番进京,兵马不过万人,却能长驱直入、不战而胜,我担心朝野不服。以京师兵马之众、文武百官之盛、人人所怀轻慢之心,若不诛罚立威、更树亲党,恐怕明公北还之日,便是朝廷变乱之时!”
费穆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是凭借战乱从地方崛起的军事集团,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毫无根基。朝廷的衮衮诸公历来把我视为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他们既希望依靠我的军事力量铲平四方叛乱,又害怕我以武力干预中央朝政。而今,他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可他们却对我无可奈何。所以,就像费穆所说的,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必定另行废立,或者千方百计推翻我所做的一切。因此,在回晋阳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对洛阳的政治中枢来一场大清洗,同时在朝中建立我自己的势力和代言人。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这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也注定是一个飘荡着血腥之气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要洗牌。
历史后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命名为“河阴之变”。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直射大地,仿佛一万支携带着火焰的利箭。时节才近初夏,可提前到来的强大热浪却狠狠烘烤着这个世界——这个潮湿了整整一春的散发着霉味的世界。
柔软的土地和所有柔软的事物从此都将变得坚硬。而我喜欢坚硬。
那天我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命令——祭天。我让皇帝元子攸沿着黄河西岸前往位于河阴(今河南孟津)的行宫,又命所有王公大臣全部离开洛阳,来到行宫西北面的高地上参加祭天大典。百官集合完毕后,我策马跃上一座高台,环视着这群昔日里不可一世的帝国大员。
他们用形形色色的目光与我对视。
我冷笑着把目光从他们表情复杂的脸上移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看见我的骑兵们正依照计划迅速散开,又缓缓合拢,把两千余名朝臣全部锁定在包围圈中,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咆哮的黄河一同响起:
天下丧乱,先帝暴崩,皆因尔等骄奢淫逸、为虎作伥!尔等身为辅弼大臣,不思匡扶社稷,不尽人臣之责,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随着我高高扬起的马鞭和话音一齐落下,我看见数千把刀剑同时挥起,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令人兴奋的森寒而耀眼的光芒。
光芒呼啸着飞进黑压压的人群中。
然后便有无数道鲜艳的血光在我眼前此起彼伏地飞溅和绽放……
两千多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惨叫声肯定能够响彻云霄。可是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翻腾奔突所发出的巨响。这是我一生中最富于激情的巅峰时刻。
我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下至正在为父守孝的前黄门侍郎王遵业兄弟——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相同的恐惧、困惑和绝望。
随着这些骄矜贪婪而又软弱无力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相信北魏帝国必将获得拯救,必将重新拥有清洁的精神和强悍的生命。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所发生的这个事件就是南北朝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河阴之变”。后世史家根据这场流血事变无数次地对我进行道德上的攻讦。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残暴和血腥,说我不懂政治,只会用简单的军事手段解决复杂的政治问题。
其实,把问题简单化的不是我,而是这些后世的文人。他们只看见我在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他们根本看不见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强大动因——那就是对由来已久的鲜卑“汉化”之恶果的深刻反省和拨乱反正。自从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全面推行“汉化”政策以来,魏朝贵族宗室、王公大臣们的生活日趋奢靡,而鲜卑民族的尚武精神则日渐消亡。在我看来,孝文帝的所有汉化举措,无论是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婚名族,还是禁归葬、改制度、倡文学等等,显然都是弊大于利之举。那些文人们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制度和文化的进步,是从野蛮走向文明,可我认为这是在断送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是从辉煌走向没落。这十几年来帝国的种种乱相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