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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纸币,仍躺在石子底下。傍晚那辆车马上要驶进龙家湾小站了,天要下雨了。是一片河水干涸后形成的洼地,夏天的时候长满了金黄|色花盘的向日葵,让南来北往的外乡人觉得龙家湾小站是金黄|色的小岛,朝着铁道放出那种浅浅的芬芳。还有水潭,深藏在绿杆子黄花盘下,闪着玻璃的光芒。
哑佬卧在一堆枕木上养精气时,发现洼地里有片葵花杆子潮水似的涌动,浮出一个红影子。原来是个女人,正从路坡下面爬上来。哑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钻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压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卷,越过铁道时她抬手掠了下被风弄乱的头发。女人朝他走过来,笑着,哑佬从没看见过女人这样白得像玉石的牙齿。“大哥,你们这儿,”女人顿了顿,迟疑地问:“见到一个耍猴人过去吗?”这年有八个耍猴人走过龙家湾了,哑佬算计着。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哪一个。哑佬对她咧嘴一笑,很鄙视地捏捏自己的嘴,然后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不。”哑佬讲不出完整的语言,但是学会了说这个“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没懂哑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阴影中,朝铁道两侧四处张望。暮色渐渐浓重,漾开了覆盖住洼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压压的茎杆乱挤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倒伏声。“这地方葵花儿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语。“不。”哑佬想说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会儿龙家湾的人眼睛里全是金黄|色的的花盘摇啊摇的。女人侧过脸注意了哑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哑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丽而蛊惑人心。
哑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锛子的办公室里带。老锛子是龙家湾的站长。他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描描划划打电话接电话的,但是老锛子关照过,站上来了什么古怪的人得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站在门边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边去。于是那个女人就倚着门,从哑佬宽阔的肩背后打量着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的斜眼从老光镜片后深沉地测量着女人的行踪。“从南面来的?”“从南面搭火车来的。”
“怎么又不搭火车了?”
“没钱啦,半路上给撵下来的。”
“你一个女人跑出来东浪西颠的干什么?”“我找我男人呐。大哥,你看见一个耍猴的过这儿吗?”“咦,你这么个漂亮女人连耍猴的都拴不住还能干什么?”老锛子瘪起嘴摇着头,从耳朵上挟起一支圆珠笔,端正地在什么纸上一连画了好几个圈圈。老锛子花白头发的脑壳转也不转了。办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着。“你回家乡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儿去找?”“我不回。他把我当姑娘时的银项圈当猴套呢,他死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银项圈也烂不掉,追到天边我要把银项圈追回来。”女人倚着门,水亮的短发髻焦躁地磨擦着原木门框,背上的花花绿绿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鸣响着倒在女人的脚边。
老锛子回过头隐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会又瘪起嘴说:“你留在这儿等着他回来吧,耍猴人不认路,都沿着铁路走,都要走过龙家湾的。”“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的银项圈都带走了。”“留在这儿吧,马上龙家湾就下来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是的,我干嘛要听你的留下来嗑瓜子呢?”“留下来吧,给站上干点活攒点钱再回家。”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突然显出了柔弱的模样,她朝哑佬望了望,哑佬的脸上充满了笨拙的诱惑。她转过脸去看墙边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着,发散出夏天的气息。“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吧。”女人叹息了一声。老锛子和哑佬看见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头哑佬就看见那团发髻里插着一支奇怪的头簪,那头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状,锥顶闪着一点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龙家湾有黑龙般的货车靠站。戴鸭舌帽的司机发现了这小站产生的些微的变化,矮房前的晾衣绳上竟飘开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物,空气中也因而夹杂着一丝讨人喜爱的温情的气味。“哑佬,你娶老婆了吗?”司机们朝扛货包的人群嚷。“不。”哑佬极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睛却快乐而多情地转动着,去寻找女人银月。银月远远地闪现在秋天的向日葵林里,在哑佬的视线里,穿黄衫子的银月就像一株向日葵沿着路坡滑动,画出一些黄灿灿的图案,把他的眼都晃迷糊了。银月在割草,秋天的草都干黄了,银月就割满坡上干黄的草。她给龙家湾的男人们蒸好吃一天的馒头就下坡了。银月割了那么多草,全都懒懒地码在月台上,干黄干黄的,码成一座座憔悴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