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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道:“头两年里来的日本兵都年轻相貌好,後来几年,一批不如一批,渐渐变得相貌不好了。”她这话竟可比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兴亡。她又说当翻译的最坏,次日本兵投宿她家里,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给她哄过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开拔时,把用剩的一块肥皂留给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译却又转身来问她要了去。
还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经开走了,夜里又回来,因有一个日本兵在半途掉队,被中国游击队打死了,他们来寻人,把枫树头包围搜索。村人见来势不对,一齐都逃,好在是夜里,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来不及的去躲在麦田里。奶妈才逃到麦田里,已被对面一个日本兵拦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几条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声音与手电筒,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日本兵已擎着枪刺向她直冲过来,相去不过一丈,她一惊,却正色道:“你这是在乾什麽呀?”竟像是大人叱责小孩,而亦居然给她逃脱了,现在奶妈讲到这里,仍是那种惊惶的带叱责的笑。这样的惊险关头,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对人,不是神面对着魔,或魔面对了神。她那笑是人的发扬极致,是真风流。
枫树头要自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个妇人被日本兵捕获,赤体反绑在路边树上。又有个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来看护父亲的病,不能丢父亲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脱,被几个日本兵冲上楼来,当着他父亲把那女儿来非礼。
有时我不与她攀谈,奶妈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调,那是年轻女佣与车夫门房背了老爷太太,在前庭後院斗趣争胜,打情骂俏的气概,奶妈年轻时在杭州斯家,本来也是个不让人的,但是不合她现在这种年龄,况且是在乡下自己家里。而我却喜欢她的这种不调和,像管弦乐里夹进筚篥。裂足开胸,荡人心魂。
惟有奶妈每到畈上去,从鸡笼上翻出一堆破鞋子来换,我看着心里好不难受。我是为爱玲,总想新时代也要是繁华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赶市的务农人经过,肩担朵拄,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大约二十几岁,在告诉他的同伴,昨天镇上做戏,他在亲戚家过夜,丈母娘抓了一把乾荔枝给他当半夜点心:“真真好味道!临睡前我丢一颗到嘴里,又丢一颗到嘴里,吃得喀啦啦响!”我听只觉得惨,那样的贫穷,做人真是虚度年华。後游庵里唱《十八只抽屉》:
第一只抽屉抽一抽,瓜子花生没盘头;第二只抽屉抽一抽,云片核桃芝麻球;第三只抽屉抽一抽,桂圆荔枝圆丢丢;第四只抽屉好讲究,连环糕上印福寿……
民国初年嵊县耕夫村女还有这样的锦心绣口,现在的破落实在可惊。但我坚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这班耕夫村女与大都市里的小市民来开创天下。
人家说枫树头风气不好。奶妈邻家有个少妇,白昼在稻田里,与男人调侃摔跤都来,有时夜饭後走过来奶妈家里,与村中男人吃茶聊天,也口不择言,说说话话又动手动脚起来。这亦有一种健康,像游仙窟的遣辞设句,但总不免鄙俗。我睡的堂前间,是奶妈与她家两家共用,箩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妆台也放在我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妇进来梳妆,有时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帐子,见她倒是安详,只掠掠头发就掩了镜子,又翩然迳去,此时最有一种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来看过我一次,在人前称姐弟,虽不过是表面,我亦心里欢喜。此外是斯君来去县城,每次都弯到奶妈家里看看我。我出路费请他到汉口去向郭忏设法,营救训德,就带她来此,後来到底没有去得成。训德被捕,我是在报上看见,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这样浪漫,而且她总不久就可获释的。我常到涧水边,在新湿的沙滩上用竹枝写两个人的名字,惟风日及涧水知道,亦惟与风日及涧水可以无嫌猜。又在山侧路亭的架梁上用钢笔亦写着有,连我自己三个名字,还记着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发现。
奶妈的女儿,小时随母在杭州斯家,与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说起我,她亦是晓得的。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里有戏,来接我去散散心,她带领我走田塍路,转山过桥,她的人也像山边的映山红花,不过五里地,就望见那村子了。到家她搬出盘头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张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吃过点心陪我到戏文台下。
台上正演一个官人出亡,在改扮衣帽,我看了不禁心里一酸。下去是盘夫,那官人被严嵩相府招亲,新婚数日,娘子问他为何不乐,唱:
旦:莫不是,为妻容貌丑,相公心中不意如?
生:夫妻岂在容貌论,你的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