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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二万元老法币,那时一碗面已要八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烟要五十元,但老法币总还值钱,而且交由范先生使用,就有钱财银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绢包了钞票,藏在贴肉小衫袋里,付钱时取出解开来,有她身体的暖香,这也使我觉得亲热。
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惟有以身相许。而她则是糊涂了,她道:“哎哟!这我可是说不出话了。”翌日在往温州的航船上,她道:“这我可是要蛮来了的呢!你到何处我都要跟牢你了的呢!”她的蛮,亦像戏文里樊梨花那样番邦女子的不顾一切。
我问她做女儿时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踌躇,才说出来是“秀美”。她道:“我这个名字,是连誾誾亦不知,惟他们娘晓得,今是又听见你叫了。”中国民间旧时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亲又叫问名,新娘的名字是与年庚八字用大红帖子写了,装在礼担盘子里,交由媒人回过来,且到了夫家,等闲不被人叫,而如玉凤来我家,长辈对她称名,则已经是新派。秘密惟是私情的喜欢与贵气,这样的秘密就非常好。
我问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刚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後院,惟出入经过堂前,时一相见,那时你曾心里有过意思麽?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但又想你是已经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恼人,却没有名目得不可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现在秀美这样说了出来,我只是更加感激欢喜。而且现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个好官人。
我说我今这样,好像是对不住斯家,秀美却道:“你与斯家,只是叫名好像子侄,不算为犯上。我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们娘是个明亮的。”她的理直气壮真是清洁。我因问她可曾想着昔年老爷的情分?她道:“没有什麽可追想,那时我是年纪太小。”年纪太小,是不晓得恩爱的,彼时过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风春水长养好花,其实花与风水两无情,这亦是一种空阔光明。她是与我,才有人世夫妇之好,所以她这样的喜爱不尽。我问她:“你喜欢我叫你姊姊,还是叫你妹妹?”她说妹妹。
六
船上过得两夜,到上温州。我们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寻访秀美的娘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说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为张嘉仪。嘉仪本是秀美给她女友谢君的小孩,拜她为义母时取的名字,我一听非常好,竟是舍不得,就把来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我对朱家是说斯君要我先来,他随後来,等他来了,商量到台湾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与秀美要避形迹,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则叫我张先生。
温州话很难懂。吃食是海鲜多,餐餐有吹虾。芥菜极大极嫩,烧起来青翠碧绿,因地气暖,应时甚长。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在朱家,饭桌上每芥菜搬出来,主人总自赞好吃。後来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鱼。主妇总自赞好吃,我想起温州芥菜,不禁要笑。温州人烹调不讲究火候,小菜多是冷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饭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现烧热吃,所以特别动人。城里又饮水不佳,却纵横都是石砌的河沟,既涸又脏。但仍可想像过去太平时世,是从城外引活水进来,家家门前有清流如镜,可以洗菜洗衣。现代都市惟知填平河沟,其实仍应当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洁的。
在朱家住了月余,寻着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穷苦无依,在窦妇桥徐家台门里赁一间侧屋居住。秀美有个弟弟,从小寻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学汽车司机,已娶妻成家,战时在江西运输队,被日本飞机轰炸,一门俱没。如今我与秀美就搬过去与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岁,一只眼睛因哭儿子哭瞎,却乾净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但她老年加上无知无识,变得像小孩,一张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画里的和合二仙。她仍以为儿子未死。她对秀美的身世不觉得做爷娘的对儿女有何抱歉。现在忽见秀美与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亲,毫不盘问。她是人世的事都是好的。连现在这样时势,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艰难了,她亦不晓得懮念,你简直把她无法。
徐家台门原是三厅两院的大宅,正厅被日本飞机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东院,那里的花厅楼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厅也被炸毁,但厢房後屋,假山池榭尚存,分租给几份人家,一家做裁缝,一家当小学校长,後屋住的打纸浆的人家。外婆住的一间,则原是一个柴间,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