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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终于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也要把那个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二者之间挨得如此之近。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世间上再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我当时在从山东的漫无止境的六年里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我一心想着你，在心灵深处始终和你单独待在一起，一坐一整天。我想每一次见到你每一次等你的情景，那只有一年，却像我的整个童年。每一分钟我都记得，就像昨天才刚发生。我把你写的文章和书都买来了，为了能看到你的名字。只要能看到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这六年我一刻也不曾和你分离；这六年，我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回到北平，回到你的身边。终于，那一年我考上了北平的女子师范。

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盼着的一扇门，现在，我迈进来了，被你搂在怀里。这就是我的梦，一个终于变成真实，醒了也不会消失的梦。

几天后你回来了，但再也没有找过我。那两个月里，我天天看着你在院子门口进出，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我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遥远。

（三个月后）

不久，我发现有了你的孩子。我决定搬走。你叫我怎么告诉你呢，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一个少女，她曾经也将一直对你这么一个并不忠实的人坚贞不渝的；你也永远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你也许还会觉得我另有企图。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云，一片淡淡的，□□的阴云。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意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念。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人。可是当然，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回到山东，在一个同学家住下，想在那儿生下孩子，后来发生了变故你也知道，战争爆发了，日本人打来，我怀着身孕逃往内地，直到再也走不动，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失散；我在四川江边的一个小镇，生下了孩子。我不能把你留住，可是现在我可以把你永远交给我。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如此欣慰，你再也不能从我身边溜走。

（八年后）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都是遭践踏、受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更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我那聪明可爱的孩子，在陋巷的垃圾堆里，在肮脏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稚嫩的嘴唇说那些粗俗的言语。不能让他白净的身体穿着破旧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拥有和你相等的生活。所以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跟那些可以为我提供这样生活的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

时隔八年，我们又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里。我常去的地方也是你常去的地方，我常遇见你，我们甚至有共同的朋友。而你又一次忘记了我，可怕的陌生。你总是认不出我是谁，而我也已经习惯了。经过了这些年的战乱，国破家亡，我对你的那份感情显得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羞于提起。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在每年你的生日，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送给我的那一支一样，以纪念那已经忘记的时刻。

可是今天我埋怨自己，我应该让你见孩子。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一定会爱他。他是多么的开朗、可爱，他又是那样的漂亮、。

朋友算什么，自尊算什么，下一次我还会这样。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种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曾经有一度我以为可以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眉宇之间，他的安静时的神态，像极了你。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地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