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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行健就像在上课一样,滔滔不绝地从表现主义自然主义一直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戏剧,以及更早的宗教戏剧和戒斋节戏剧。然后又从横向说了一通德语戏剧对欧洲戏剧发展的深远影响,回过头再强调了布莱希特的重要性。这样把德语戏剧的发展在费城面前来回捋了几遍,甚至列举了重要的演员和剧本,最终说明这样一个意思:你看,茨威格在这里面什么都没干。
费城当然早就了解严行健的谈话风格,但被这么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还是有点懵。他理了一下思路,发现自称对茨威格有所了解的严行健,并没有说多少和茨威格有关的内容,只是对他进行了一个价值评定:即他是个被严重高估的作家。
得把话题拉回正常轨道,费城想。
“那么茨威格在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受欢迎呢?”
“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很细微,特别是对女性心理,这给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实际上,这和弗洛伊德思想在欧洲的大行其道有关。弗洛伊德从最初的乏人问津、备受攻击到二十世纪初整个欧洲世界的追捧,奉为思想的先驱,伟大的导师。他的想法很有市场,也影响了当时的欧洲艺术。文学、绘画、雕塑,精神分析和力比多渗透了每个领域。比如说现在正在美术馆展出的达利,他以及整个超现实主义画派,就和弗洛伊德理论,有着深刻的关系。其实茨威格对小说人物心理的许多形容,只是他根据弗洛伊德理论进行的臆想,过分夸张,但很对当时流行的胃口。”
“弗洛伊德?”这个名字让费城想起了韩裳。
“没错。实际上茨威格和弗洛伊德的交往很深,也许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更深入些。”严行健搓了搓手,这个动作让他像个老顽童。
“我曾经查过茨威格的一些资料,有个有趣的猜想,你愿意听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里飘过一缕期盼。
“当然了。”费城说。他很好奇,这位老教授一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
“茨威格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就认识了弗洛伊德,他们当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维也纳。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虽然已经有了名声,但影响还远不能和后来相比。想象一下,这样一种交往会是什么样的呢,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弗洛伊德的伟大之处,并对他的理论崇拜不已。那么,他必然会把这套理论在自己身上进行实践,你知道,处于青春期的男孩,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必然的,茨威格会向弗洛伊德请教关于精神分析的问题,他会试着释梦,甚至如果他碰到了心理问题,会甘愿当弗洛伊德的病人,来验证这套理论的正确。热血沸腾的少年,总是迫不及待想为科学做出贡献。我想你应该看过茨威格的许多小说吧?”
“看过一些。”费城点头,他这几天恶补了不少。
“从他的小说看来,他简直对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痴迷进了骨髓里。优秀的作家总是会在新的小说里寻求变化,可是他不,一遍又一遍地充当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门指南’。而且,就像我先前所说,他的一些对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经近乎走火入魔,那样的情感,实际上一个正常女人,是不会具备的。他在小说里把精神分析推到极致,并且不厌其烦地这么做。”
严行健停了下来,费城对他的习惯太熟悉了,知道他就要说出最关键的所在。
“你知道茨威格是怎么死的吗?”他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自杀。”
“他是服药自杀的,你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药吗?”严行健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延伸到太阳穴。他得意的样子很天真。
费城配合地摊开手,以示自己一无所知。
“是巴比妥。这种药物有助于睡眠,过量会中毒,很危险。而巴比妥被更广泛应用的,是镇静和抗惊厥。也就是说,它是一种精神类药物。那么,茨威格是为了自杀而特意去买了这种药,还是他本身就长期服用巴比妥呢?”
“你是说,茨威格本身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没错,也许从少年时期茨威格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问题,也许他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弗洛伊德理论的重要性,只是作为一个病人,去看这位在维也纳城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的门诊。而后来他的小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他释放内心压力的一种方式,他通过写小说对自己进行治疗,他的心理问题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怎么样,我这个猜想是不是很有趣?”严行健笑呵呵地看着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