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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不敢小看你,所以我们才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果然。”我点头,“男人们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说的话都差不多。”
“天杨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爱我。否则我不会再见你,不会再去找你,我可以和任何人只‘做’不‘爱’,除了你,天杨你明白吗?”
他突然低下头,贪婪而战栗地亲吻我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从一大早就是。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差点跟前面的车追了尾,一上班我们全体都被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护士长骂,中午又死了一个病人……总之就是狼狈不堪。站在卫生间肮脏的镜子前面深呼吸的时候,我对忘了化妆的自己媚笑一下,“美女,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这么没种?这么害怕人家拿你当人看?”
一声尖厉的咒骂划破了病房里午后的寂静。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巨响。接着是一阵粗重的骚乱。我跑到病房里才看见,龙威和袁亮亮扭打在一起,滚到地上,袁亮亮骑到龙威身上,细瘦的手指掐着他的脖子,眼睛里全是杀气。
把他们拉开以后,他们像两只小动物一样野蛮地对望着,喘着粗气。病房里的一个家长说:“你们俩平时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时候龙威冲着袁亮亮的脸大吼了一句:“妈的我也不想!你听清了吗我也不想这样!”袁亮亮掉头跑了出去。龙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阳光,然后哭了。
我在花园里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叶子把他日益惨白的脸变成了一抹茶绿色。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边的石凳。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坐着,最终我开了口。
“亮亮,你知道。”我停顿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样,对你来说,骨髓移植就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
“我知道。”他说,“其实再怎么说,也不是他的错。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有希望了,我应该为他高兴。”
“不对,换了我是你的话我也会去揍他,为他高兴,是我们这些健康人该做的事情,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去为他高兴。”
“真的?”
“当然。”
“有时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地方,“我就觉得我的身体和我是两个人。我经常跟它吵架:怎么你他妈就这么不争气。我天天骂它,把知道的脏话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没办法。除了它我其实谁也没有,你懂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她也是——这个病。”
“所以你才来这儿工作的?”他问我。
“不,”我笑,“当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说,我的那个朋友,她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么名字?”
“方可寒,可爱的可,寒冷的寒,他们老家的方言里,‘可寒’就是耐寒的意思。”
“挺漂亮的名字。”
“人也漂亮,你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碰上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戏谑地望着他。
“那更好。”
“那时候我为了她去图书馆查书,我想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听人家说,二十世纪初,咱们这儿,这个城市回来两个‘庚款’留学生,带回来几个矿物标本。其中就有‘铀’矿石。你知道,‘铀’是放射性的东西,很危险。后来连年战乱,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馆里还有‘铀’这东西。再后来,五十年代,人们想起来的时候,那间博物馆早就是乱七八糟了。有人说,那些‘铀’被国民党带到了台湾;有人说,被人偷出去卖了;有人说,一定还在这个城市里——这是最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没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后来,一九九四年,全国的统计数据说,我们这座城市,血液病的发病率比全国的平均水平要高很多,那个时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铀’来,可惜这已经变成了跟八卦新闻差不多的猜想了,没人能证明到底是不是跟它们有关系。”
“跟探险小说一样。”他笑。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
“可是为什么不是别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地说一句‘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价’。为什么我就得当一个‘代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