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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早晨会轻轻地自语:黄帝,对,还是从五千年的黄帝开始,哪怕是猜测。
三
猜测黄帝,就是猜测我们遥远的自己。
其实,很早就有人在猜测了。
从藏书楼书架上取下写于两千一百多年前的《 淮南子 》,其中有一段说——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可见早在《 淮南子 》之前,人们不管说什么事都喜欢扯上炎帝、黄帝了,好像不这么扯就没有办法使那些事重要起来。这么扯来扯去,炎帝和黄帝的故事就编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当然也越来越不可信。结果,到了司马迁写《 史记 》的时代,便出现了“愈古则材料愈多”的怪现象。
大家先是为了需要而猜测,很快把猜测当作了传说,渐渐又把传说当作了史实,越积越多。其中很多内容,听起来奇奇怪怪、荒诞不经,因此司马迁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
这种情形直到今天我们还很容易体会。看看身边,越是模糊的事情总是“故事”越多,越是过去的事情总是“细节”越全,越是虚假的事情总是“证据”越硬,情形可能有点类似。
司马迁根据自己的鉴别标准对这些内容进行了比较严格的筛选,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的职守。但是,他的《 史记 》还是从黄帝开始的。他确认,不管怎么说,黄帝是中国历史的起点。
这事过了整整两千年之后,被怀疑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批近代历史学家,根据欧洲的实证主义史学观,认为中国历史应该从传说中彻底解脱出来。他们把可信的历史上限,划到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他们认为在这之前的历史是后人伪造的,甚至断言司马迁也参加了伪造。因此,他们得出结论:“东周以上无史”。按照这种主张,中国历史的起点是公元前九世纪,离现在不到三千年。而黄帝的时代,虽然还无法作准确的年代推定,但估摸着也总有四五千年了吧。这一来,中国的历史被这股疑古思潮缩短了一小半。
疑古思潮体现了近代科学思维,显然具有不小的进步意义。至少,可以嘲弄一下中国民间历来喜欢把故事当作历史的浅薄顽癖。但是,这毕竟是近代科学思维的初级形态,有很大的局限性,尤其无法处置那些属于“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人类学课题,无法解读神话传说中所沉淀的群体密码,无法阐释混沌时代所蕴藏的神秘真实。这个问题,我在以后还会专门说一说。
其实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已经开始证明,很多远古传说极有可能掩埋着让人们大吃一惊的史实。例如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从一八七○年开始对于特洛伊遗址的挖掘,一八七四年对于迈锡尼遗址的挖掘,以及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斯(Arthur Evans)一九○○年对于米诺索斯王宫遗址的挖掘,都证明了荷马史诗和其他远古传说并非虚构。
就在伊文斯在希腊克里特岛上发掘米诺索斯王宫的同时,中国发现了甲骨文,有力地证明商代存在的真实性。那就把疑古的学者们所定的中国历史的上限公元前九世纪,一下子推前到了公元前十四世纪。有些疑古学者步步为营,说“那么,公元前十四世纪之前是伪造的”。其实,甲骨文中的不少材料还可以从商代推到夏代。
半山藏书楼的古代典籍和现代书刊被我反复地翻来翻去,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那就是,在疑古思潮产生的更早一点时间,学术文化界还出现过“华夏文明外来说”。先是一些西方学者根据他们对人类文明渊源的强烈好奇,依据某些相似的细节,大胆地拉线搭桥,判断华夏文明来自于埃及、印度、土耳其、东南亚、巴比伦。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巴比伦,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在地。
那地方,确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很多古代文明都从那里找到了渊源,有的学者已经断言那是“人类文明唯一的起点”。那么,华夏文明为什么不是呢?
连中国一些很著名的学者,也被这种思潮裹卷,而且又从中国古籍中提供一些“证据”。例如蒋观云、刘师培、黄节、丁谦等等都是。当时的一份《 国粹学报 》,就发表过好几篇这样的文章。让我惊讶的是,大学问家章太炎也在他的《 序种姓篇 》中赞成了外来说。
设想都非常开放,理由都有点勉强,往往是从一些古代中外名词在读音上的某些相近,来作出大胆的推断。例如章太炎认为中国的“葛天”,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