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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