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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和一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我们还能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一个男人从土坑里爬上来,走到司马亭身旁,说:镇长,已经挖出水了。司马亭迷茫地望着他,缓缓地抬起一只胳膊。那人又说:镇长,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马亭对着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马亭说:把老子拉起来呀!那人慌忙弯下腰,拉起司马亭。司马亭呻吟着,用空心拳头捶打着腰,在那人搀扶下,爬上新土的岭。我的个娘,司马亭说:孙子们,都给我爬上来吧,再挖就到黄泉了。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一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一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一声。
姚四呢?司马亭问。早脚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一脚,道:真死了?
车夫爬起来,哭丧着脸,畏难地望着停在墓地边缘上的马车。车上的乌鸦挤成一团,上下翻飞,一片喧嚣。三匹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丛里。它们的背上,站满了乌鸦。马车周围的草地上,乌鸦们抻着脖子吞咽着。有两只乌鸦扯着一截光溜溜的东西,像拔河一样,一只后退时另一只极不情愿地前进,一只前进时,另一只兴奋地后退。有时它们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暂的僵持,它们的腿蹬着草地,拖着翅膀,脖子抻得很长,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皮肤,两只脖子好像随时都会从腔子里拔出来似的。一只狗斜刺里扑上来,抢走了肠子,乌鸦不肯松口,在草地上打滚。
镇长,您开恩饶了我吧!车夫跪在司马亭脚下。
司马亭抓起泥土,对着乌鸦掷过去。乌鸦们全然不顾。他走到遇难者家属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们,喃喃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属们怔了怔,母亲带头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声遍地。母亲说:司马大先生,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求求了。入土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马亭垂着头,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索了。我堂堂一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这时,从金黄的麦浪里游来了三个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孙大姑的三个哑巴孙子。他们都光着背,穿着同样颜色的短裤。最高的哑巴手里,提着一柄柔软的长刀,抖动起来哗啷啷响,次高的哑巴手里,持着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个哑巴,拖着一柄长把的大朴刀。他们瞪着眼,嘴里啊啊手比划,表演着痛心疾首。司马亭眼睛一亮,逐个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小子们,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兄弟,都在这车上,咱要把他们安葬,乌鸦霸道,欺负人,乌鸦就是小日本啊,小子们,咱跟它们拼了!你们听明白了吗?姚四不知从何处钻出,对着他们打哑语。眼泪和怒火从哑巴眼中喷出,他们舞着刀挥着刀拖着刀向乌鸦们冲去。
你这个滑头鬼!司马亭抓着姚四的肩膀摇撼着,你钻到哪里去了?
冤枉啊,镇长,姚四说,我去请他们三兄弟了。
哑巴三兄弟跳上马车,站在车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乌鸦纷纷落地。都上去!司马亭喊。众人一拥而上,与乌鸦开战,骂声、打击声、乌鸦叫声、翅膀扇动声,混成一片。尸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麦子味、野花味,搅在一起。
破碎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在土坑里。马洛亚牧师站在高高岭起的新土上,念叨着:主啊,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