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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他们走远,我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罐头。我心里对自己说,你可要有点儿志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我踮着脚,伸长一只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柱子顶上那听罐头。但同学们喝时吃时故作出的夸张表情,惹得我真馋啊!我四下里找了几块碎砖头,摞起来,一只脚站上去才将那罐头够在手里。偏巧那人家里有人出屋,在院里大喝一声:“干什么?!”我一慌,摔了个屁蹲儿。手里仍拿着那听罐头……
院子里的人并没出院子,又回到屋里去了。
站起来,低头看罐头,见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当然很沮丧,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长到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它仿佛将我的嘴都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一片,并经过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好比世界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我开始常在梦中梦见罐头,如常在梦中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煎鸡蛋、面条、一个苹果一只梨什么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
不久我真的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是由于中耳炎引起的高烧。
老百姓家的母亲们,在这种时候问病了的小儿女们的话照例是——“孩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我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说:“妈,我想吃罐头。”
母亲愣了愣,问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说他想吃什么?”
哥哥替我回答了一遍:“妈,二弟说他想吃罐头。”
母亲又是一阵发愣,之后将哥哥扯到外间屋去。
我听到母亲在外间屋悄悄地说:“这老二,想吃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想起吃罐头来了呢?他从哪儿听说罐头好吃的呢?以为咱们是什么人家了啊!”
关于“罐头”的记忆(3)
而哥哥悄声地说:“妈,就给我二弟买听罐头吃吧。吃罐头有利于退烧呢!”
母亲低声训斥道:“住嘴,别胡说!”——片刻后又问:“一听罐头得多少钱?”
哥哥说一听罐头九角多。
“九角多?那么贵?够三四天的菜钱了!你就说哪儿哪儿都没买到罐头,给你二弟买两根冰棍儿就行了。冰棍儿更有利于退烧……”
接着,母亲回到里间屋,俯下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说:“我让你哥给你买罐头去了!”
我羞愧地说:“妈,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吃罐头,随口说说的,你别那么当真。”
母亲却说:“一听罐头,妈还是舍得买给你吃的……”
母亲离开后,弟弟妹妹们围了过来,一个个咽着口水问我,罐头究竟是种什么东西,怎么个好吃法儿……
而我,不禁地,就流泪了——因自己的过分高的要求,也因母亲那份儿兑现不起的母爱……
第二年,父亲从大西北回来探家了。我从他的背包翻出了两个“赤身裸体”,没有任何纸包装的铁皮罐儿。眼睛一亮,心想那必是罐头无疑了。一问父亲,果然是。父亲说,那是他用一双劳保鞋和几双劳保手套在列车上与人换的。说为的是春节饭桌上能多道稀罕的菜。我问里边是什么?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你与人交换时怎么不问问啊。父亲说,列车上许多人都争着用不能吃的东西换能吃的东西,自己挤上前换到手就谢天谢地了,哪儿还顾得上问啊!……
“三十儿”晚上,父亲亲自开罐头。父亲不慎将手指划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母亲替父亲包扎手指之际,我将两听罐头分别倒在两个盘子里……
第一个盘子里出现的是没削皮的大红萝卜块儿;第二个盘子里出现的也是同样的东西。由于做罐头的铁皮不过关,由于过期,倒出的汁液浮着一层铁锈,变质的红萝卜块儿发出一股怪味儿。
它们根本就不能吃了……
我下乡后,连队的小卖部就有罐头卖。但我哪里舍得买了吃呢?“够三四天的菜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