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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老汉,你在干什么呢?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动锅动灶的?莫非,是咱这高家渡,要过队伍了?”祖母跃上坡坎,来到大锅前,拿个树棍,将那火心捅一捅,掏空,这样火便燃烧得旺一点。平原上的早春,还是很冷的,况且河道里有风。这样她便一边搓着手,一边问。
爷爷回答说:“乡里人不知道城里的事,地上人不知道天上的事。只是来了几个公家人,用脚踢了踢咱这一口给牛饮水的大锅,说是要征用它,咱就把这大锅给弄到河沿上来了。听说这高家渡确要过人,但是不是过队伍,是过灾民。这锅里熬的苞谷粥,公家人说这不准叫苞谷粥,要叫舍饭。”
“哟,是起大锅,发舍饭。那么舍给谁呢?这八口大锅,能吃多少人哩!记事中,民国十八年大年馑,这二崖上就支过铁锅,发过舍饭。那次,来的是山东人。山东人一溜一串地,过了河,沿着这渭河两岸住了下来,成了一个一个的山东庄子。那么这次,是哪里人呢?该不是河南担吧!”
“不知道!公家人没有说!”爷爷回答。 。。
第六章 高家渡(2)
祖母停顿了一会儿,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了。她问:“渭河这八百里河道里,少说也有几十个渡口,那些灾民,为什么要单挑高家渡来渡身子呢?高家渡这么条破船,官道这么个塘土路!”
爷爷回答:“听说,不独独是高村,高家渡往下,直到黄河边,这几十个渡口,都支起了大铁锅!”
“那得过多少人呀!他们是些什么人呢?”祖母感慨道。
大锅里的苞谷粥,已经咕嘟咕嘟地滚好了。爷爷还不停地拿着大马瓢,将苞谷粥舀起又扬下。那苞谷粥从马瓢沿上洒下的那一刻,阳光一照,像一道金瀑布。这是老苞谷,它是黄的,金黄金黄的。苞谷那香味儿,又像泥腥味,又像草腥味,又像空气中那薄荷的味儿,它现在弥漫了渭河的这一段川道。
见吃舍饭的队伍迟迟不来,祖母坐不住了,她要回家织布去,几个孩子都等着这一架子布下来,做衣服。“况且,四女子还在炕上睡懒觉!我不给她穿衣服,她自己不会穿!”祖母说完,闪一闪身子,站起来,踮着小脚上了老崖,回村子里去了。
天晌午端,太阳直直地照在头顶上的时候,人们焦急等待着的那一支饥饿大军,终于在平原的另一头出现了。
首先传来的是声音,仿佛地皮在轻轻颤抖的声音,仿佛是成百上千的人在压抑着嗓子,轻轻抽泣的声音,仿佛是饥饿的平原上的母狼,在暗夜里哀呜的声音,仿佛是那低沉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的声音。那声音是缓慢的,凝重的,愈来愈清晰,也就是说越来越走近高家渡。
接着在那平原的尽头,出现一片铺天盖地的乌云。这乌云是流动着的,翻滚着的。它一会儿俯冲下来,与地平线融为一体,一会儿又飞上高高的天空,那一团黑色将天上的太阳也遮住了。
接着,从官道上,走来一支队伍。
他们有人穿着衣服,有人没有穿衣服。那没有穿衣服的,用一张席片,或者一块破布,象征性地挂在腰间,遮住自己的羞处。这些人群,明显地是以家庭为单位,结伴行走的。因为有老人,有孩子,那些青壮一点的男人,则承担着照顾老人和孩子的任务。所谓青壮,这里只是相对他们的年龄而言,他们同样是疲惫的,孱弱的,身上的那肋条子鼓出来,像排骨一样。他们穿鞋子的很少,有些人是打赤脚,有些人则穿着草鞋,或用麻葛和布条拧成的鞋。他们大约有半年没有理发了吧,乱糟糟的头发落满了灰尘。
有些家庭是推着一辆独轮车的。独轮车“咯哇咯哇”地叫着。高村的人听到的平原尽头传出的哀恸声音中,大约就有这独轮车的叫声。这独轮车上,通常装着这个家庭的全部的家当。这辆独轮车由这个家庭的男人推着。如果这个家庭有一个半大小子,那么他会在这独轮车的前面,用一根绳拽着车,给这位推车的男人助一把力。如果这户人家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话,通常,行走的期间,他会在家人的要求下,在独轮车的支架上坐一会儿,歇一歇脚。
大部分的家庭则连这样的一辆独轮车都没有,他们的全部家当是用一条扁担挑着。这扁担通常是桑木的,木质很软很柔韧,挑时两头一闪,扁担弯成一个半月形。扁担的一头,挑着一个花格包袱,包袱扎紧,扁担头儿从包袱中穿过。扁担的另一头,会是一个笸箩,或是一个竹筐,或是一个木笼,它是用绳子系在扁担上的。那或笸箩,或竹筐,或木笼里通常装着一个孩子。这根扁担通常是由这家的当家男人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