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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着他,以往对他总是又惧又怕,总是不敢在他面前轻易地落泪。在患病之前,即使在外面受尽委屈都不敢在他面前轻易抛泪,以取得他的帮助。而现在你奄奄一息,落泪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你不想因为治你的病负债累累,不想永远躺在这病床上,不想给贫困的家庭经济雪上添霜。
父亲看你只知道哭,没有说话,也就无语,只是看着你,深情地看着你。他那双眼已经深深地窈陷下去了,眼珠泛黄混浊,少了灵动。不过,里面荡漾着以前无法发觉的温情,而这种温情在父与子之间,往往会僵持下来成为缄默。
你知道,那时他才三十岁。在你眼前的他,十五岁时因父亲暴毙而匆匆担负整个家庭,一家四口一姐二弟再加一个病重的母亲的压力都落在这个未成年的人身上。想着这些,便被这些所激励着。
你们父子在病床前对峙了一会,他就坐在你的病床上,如此逼近。让你更加真切地看清了这个男人。他的确很疲倦,生活的压力从来不讲什么人道,它们一拥而上,压在他的身上。
他大概厌烦了你的哭声,面色有些愠怒,但更多的是严肃。
看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你止住了哭声,可是泪水还是不停地流淌着。你甚至怀疑起自己为什么如此容易落泪。你可曾是一个倔强得头可破血可流而泪不流的人,而一入这个医院,见多了死去的人,你便也觉得泪水才是力量。
坐在面前的他看来是同情你了,用手拭去的眼泪。你感觉到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粗糙得像锯子,将你稚嫩的脸都锯疼了。你感觉到了男人的无言而粗糙的情感。
“你不是说过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吗?男子汉就应该表现在这个非常时刻。病再重也不能忘记自己这个称呼。如果你哭,再哭,我就不认你这个没有一丝血气的儿子了,下星期我也不来看望你了,你不知道家里正是农忙,让你哭死病死在这个医院里!对我们来说省事!”
你不听,还是嚷嚷着要回家,一定要回家。
“那你起来走啊,有种,是个种,好种儿,走,就跟着老子一起回家!”
你倔强得要死,血液里继续了这个男人的倔强不屈,支撑着从病床上站起来。你的确顽强地站了起来,可是,再也没有力气走出一步,最后无可奈何地瘫痪在地上。
他很看不起你,浅浅地说了一句,“很好,你再站起来呀,走,我们回家!”
瘫痪在地上的你只能看到就是他晃动的双脚,那双沾满泥沙的鞋。那双不堪卒睹的鞋。它们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眼前晃动,晃动着,你能够感觉到它所承受的力。
“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一定要跟着你,走着回家。”你说。
他听了这,就从床沿站起来,“等你能够走,随时跟我回家,”说完就走了,没有回头,只有那双疲倦的鞋子作了迟疑,接着就继续走路。
你只能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躺在床上。你只能继续回忆以前并不美好的日子,觉得他始终都不爱你的,但是你怀疑那么这个高大的男人究竟爱什么?为什么在他抚你的脸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睛都湿了一片?你感到困惑,他为什么不敢回头,再回头看你一眼?哪怕一眼!你在床上总是辗转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恨这种病态,这种疾病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你现在依然相信这场病给你心灵上深处蒙上了一层始终无法抹去的阴影,但是你绝不会认为自己是病态的。因为你从不相信命运,从不向任何东西屈服。你从那时就开始想着自己的未来,在病床上的你几乎把一切问题都想通了,或者看破了。
你过早把世事浮华看穿的同时,也开始深信他对你父子情深。也正是这种亲情使你不得不寄希以后的日子会明朗起来。这时,你重新相信了自己,相信能够和这个男人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贫困的家。
后来,你开始向往窗外的生活,伸直上身向窗外望那片蓝天,想象着和他一起来访的鞋子,心里洋溢起一阵辛酸同时泛起了暖和的感觉——你开始懂事了,开始了解父爱就这双鞋,走进你的血液里一样,你能够感受到那一份凝重,那份它所能承受的压力。
再后来,你看着隔壁病房里的白血病患者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向死亡,就变得越来越麻木,或者说越来越坚强。你并不是无动于衷,只觉一切的恐惧都变得无足轻重。因为你已经生活在这片恐惧中,再也无法用恐惧来减轻恐惧对心灵所进行的摧残。于是,就对死采取了一种更直面的态度,这样你头脑中不再有“恐惧”的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