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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里面看到一点点希望。坏人得志,好人受苦,这且不说;那些正直、善良、勤劳的主人公,不管怎样奋斗,最后终于失败,悲惨地死去,不是由于酒精中毒,就是遗传作祟。我去年又读过一遍《大地》(这次读的是新出的英译本),我好几天不舒服。善良、勇敢、纯洁的少女死亡了,害死她的人(就是她的姐夫)反而继承了她的茅屋和小块土地,她的丈夫倒被人赶走了。我受不了这个结局,正如三十年前我读完莫泊桑《漂亮朋友》,那个小人得志的结局使我发呕一样。我并不是在批评那些伟大前辈的名著;我也不否认在旧社会里,坏人容易得志,好人往往碰壁;我也了解他们带着多大的憎恶写出这样的结局,而且他们正是在鞭挞法国资产阶级社会的罪恶。我不过在这里说明一个读者的感受和体会。我读别人的小说有那样的感受,那么我自己写起小说来,总不会每次都写出自己所不能忍受的结局。固然实际生活里的觉新自杀了;固然像觉新那样生活下去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他多活几年或者甚至活到现在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事实上也有觉新那样的人活到现在的。而且我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过,在我的性格中究竟有没有觉新的东西?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至今还没有把它完全去掉,虽然我不断地跟它斗争。我在封建地主的家庭里生活过十九年,怎么能说没有一点点觉新的性格呢?我在旧社会中生活了四十几年,怎么能说没有旧知识分子的许多缺点呢?只要有觉悟,有决心,缺点也可以改正;人可以改造,浪子可以回头。觉新自然也可以不死。
谈《秋》(2)
我常常说我用我大哥作模特儿写了觉新。觉新没有死,但是我大哥死了。我好几次翻读他的遗书,最近我还读过一次,我实在找不到他必须死的理由。如果要我勉强找出一个,那就是他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的生活,这当然是我的看法。他自己的看法跟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所以他选择了自杀的路。他自己说得很明白:
卖田以后……我即另谋出路。无如求速之心太切,以为投机事业虽险,却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本钱是借贷来的,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一则利息也轻些,二则不受时间影响。用自己的钱来做,果然得了小利。于是通盘一算,帐上每月只有九十元的入项,平均每月不敷五十元,每年不敷六百元,不到几年还是完了。所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作贴现之用,每月可收百数十元。做了几个月,很顺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做去了。……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了水。好,好!既是这样,有什么话说!所以我生日那天,请大家看戏后,就想自杀。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现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骗人呢。……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早死两三个月,或早病两三个月,也就没有这场事了。总结一句,我受人累,我累家庭和家人。但是没有人能相信我,因为我拿不出证据来。证据到哪里去了呢?有一夜我独自一算,来看看究竟损失若干。因为大病才好,神经受此重大刺激,忽然把我以前的痰病引发,顺手将贴现的票子扯成碎纸,弃于字纸篓内,上床睡觉。到了第二天一想不对,连忙一找,哪晓得已经被人倒了。完了,完了。……
遗书里所提到的“痰病”,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神经病”。我大哥的确发过神经病,但也并不怎么厉害,而且也不久,大约有一两个月的光景。我记得是在一九二○年,那就是《家》的年代。在《春》里觉民写信告诉觉慧(一九二二年):“大哥……最近又好像要得神经病了。有一天晚上已经打过三更……他一个人忽然跑到大厅上他的轿子里面坐起来,一声不响地坐了许久,用一根棍子把轿帘上的玻璃都打碎了。妈叫我去劝他。他却只对我摇摇头说:‘我不想活了。我要死。我死了大家都会高兴的。’后来我费了许多唇舌,才把他说动了。他慢慢地走下轿来,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里去。……以后他就没有再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一件真事。我今天还记得三十八年前的情景,觉新仅仅有过两次这样的发作。还有一次就是在《秋》里面,他突然跪倒在他姑母的面前,两只手蒙住脸,带哭说:“姑妈,请你作主,我也不想活了。”又说:“都是我错,我该死……请你们都来杀死我……”这次他被陈姨太和王氏逼得没有办法,才一下子发了病。这是小说里的事情。觉新休息了半天也就好了。我大哥不像觉新,在一九二○年冬天的晚上,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