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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倪子收拾桌子,两个指头捏着那信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觉得留也不是,扔也不好,但终于还是一扬手,丢到盛烂菜叶的大桶里去了。小倪子往桶里瞄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都沤烂了还怎么看?这可不是我没给你送到地方,实在是你托的那人太靠不住,还说是什么猪侯府马侯府上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怨不得我。”
文顺自然没有收到这信。从西京回来之后,他的病骤然沉重了下去,大概因为一来一回的路途中把所剩不多的那点精神都折腾尽了,连咳了几次血,再也起不来了。他病得这样厉害,在别人看来也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文顺心里明镜似的,反正再撑下去也无非是等死,索性自个儿把药给断了。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就靠在床上,开着窗子往屋里放北风。床头有一面炕橱,他在背后塞个枕头靠着,正好吹得着。忽一阵觉得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只求速死,等睡一觉醒来却又有点犹豫。
那扇窗子正对着山,最近总有浩浩荡荡一群人扛着锄子铲子往山里走,又有官兵押着好多辆运石料的大车跟在后头。有一次一个差役来敲文顺的窗子讨水喝,文顺随口
问了句他们在做什么,那人道:“有个皇亲没了,又走得仓促,这不白天黑夜的赶着修陵嘛。”文顺“哦”一声,也没说什么。各种各样代表“死”的字在这里是最不稀奇的东西。
黎大奶奶来过两次,一次他正睡着,她就回去了,再来的时候是傍晚,文顺倒还醒着。黎大奶奶进了房,四下寻摸了一圈,先皱着眉头把窗拉起来,又锁紧了木栓,才道:“何苦来,自个儿糟践自个儿,活作死呢。”文顺当下没作声,只是接过她塞来的热茶碗缓缓抚着,半晌才说:“并没有。”也不知是在答她什么。外头正在下雪,她戴着的狐狸毛旧毡帽上厚厚一层白,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化成水,摘下来往地上用力抖了一抖,雪星才簌簌地落下来。文顺看得出了神,喃喃地道:“今年的雪倒挺好闻的。”黎大奶奶白了他一眼,道:“雪哪有什么味儿。你要是起得来,就往人多的地方逛逛去,别躺在这胡说。”文顺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道:“我小时候最怕下雪天,一到这种时候就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了事挨罚。我师傅整治人最有一套,跟我一起的那些人里头还有上吊的呢。有一次我说错了话,被他罚去院子里跪着,那天也是下雪,也有这么大、这么厚……我拼了命地撑到后半夜,生怕师傅把我给忘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结果……”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把喉咙里的哽咽掩饰过去,继续道:“结果他一桶冷水兜头泼了我一身,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扔下我睡觉去了……”黎大奶奶倚着床栏,抿紧了嘴唇,用指甲去抠上边落了灰的雕花,说:“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文顺勉强笑了笑,说:“谁知道,大概到这种时候就都是这样了,老是要想以前的事,好像要趁着这三五天的功夫把一辈子的事都重新过上一遍似的。”他一口气地说着,含含糊糊的,她听不听得懂、听没听进去,都不是问题。他只是想说话,想对着有体温、有生气的人类说话,否则他就连说话的能力都要丧失了。他朝屋子当中望着,空荡荡的石头地上凹凸不平,一张旧方桌好像四条腿不一样齐似的歪在那儿。他忽然记起,徐太监对他也是非常苛酷的,一旦提了个话头,小时候的事就稀里哗啦潮涌似的扑了上来。在这个天里浸着冷水,那感觉没经过的人怎么也不会晓得。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带着冰碴儿,从脖子里一直灌到腿上,就跟有一万把刀子一齐割着肉似的疼。最难受的还是膝盖,流下来的水全都积在下面,把腿和地面死死冻在一起。那时候真觉得连骨头都要裂了,哭得连肺都差点吐出来,心里还在那里骂,真丢人,一个男孩子这么没出息——那时候他年纪
还小,什么都不懂得,总觉得自己还是男孩子……文顺把脸埋在被子里狠狠咳嗽了两声,借以掩饰脸上根本看不出的尴尬和耻辱。
到最后徐太监也没理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便想,死了就死了吧,死也要死得舒服点。他往下一趴,在雪地里睡着了。二尺来厚的积雪轻轻地埋住了他的鼻眼,同时散发出新鲜的灰尘和腐烂的死尸的气息,天上白蒙蒙的没有月亮。
黎大奶奶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忽然勾起了很多的回忆似的,静默了一会,说:“要说吃苦受罪,咱们这些人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