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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站在一辆小推车上,拄着棍子,沙哑大叫:“同志们,快点清醒啊,我们钢铁第三连,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浩浩荡荡出了山东,淮海战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脱产当干部,区长、村长任大家选,最后的时刻,谁也不许草鸡!”
父亲喊:“谁草鸡谁是大妮养的私孩子!谁草鸡生儿子没蛋子!”
指导员说:“同志们,赶快收拾车辆,埋锅烧水,连长带人进村里打吃食,放驴吃路边草,一小时后出发,赶到贾家屯吃羊肉的大包子,喝大米稀饭!”
父亲招呼着刘长水和田生谷,各把枪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庄破败,与沿途所见相同。街道上丛生着人头高的枯萎黄蒿,如葵花秆子粗,不像草像树,风吹草动,种荚响声如小铃。街道中央有一脚路,标志着村里还有活人。不时有一只癞皮猫从枯草中蹿起,上墙或者上树,猫眼碧绿,喵一叫,鬼气横生。父亲想开枪打猫,又怕浪费子弹,便捡起砖头砸猫。他们踅进几户人家,见门窗拆除,草比房檐还要高。怵怵地喊叫几声,无人回答,但屋子里有响动,大着胆闯进去,即有一群红眼大老鼠疯狂扑来,一个个腾跳人高,唧唧怪叫,吓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时有一架架白骨,虽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扑鼻,令人欲呕。
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檐,好像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枪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攥着“老汉阳”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咕隆咚。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喘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人,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胀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父亲嗟叹不止,把枪插入腰间,搓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浮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激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唯有它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父亲在民夫连里(13)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激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毛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毛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交代。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紧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荡产,支援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了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心里真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它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驴说:“我的肉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