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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着他往外走。他半边脸上沾满泥土,牙缝里渗出血丝。一个背着保温箱的小男孩溜进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着:“冰棍!冰棍!奶油冰棍!”小男孩生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两扇招风耳朵,额头上布满皱纹,漆黑的大眼睛里,流溢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绝望的光芒。他龇着两颗长长的白门牙,像家兔一样。沉重的保温箱勒得他细长的脖颈显得更长。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现出来。他穿着一条大裤头,更显得两条腿细如麻秆。他的小腿上生着一些化了脓的小疮。他穿着一双号码很大的旧胶鞋,走起来噗哧噗哧响。教徒们没人买他的凉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望着男孩苦难的背影,我心中一阵酸痛,但可惜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样的呼喊声在教堂外边的小巷里响起,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悲伤……
母亲双手扶着膝盖,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丝风儿也没有,满树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来。好像那些花瓣儿原先是被电磁铁吸附在树枝上的,此刻却切断的电源。纷纷扬扬,香气弥漫,晴空万里槐花雪,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脖子上、耳轮上,还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面前栗色的土地上……
阿门!
这时,那个刚刚讲罢经的老牧师,步履蹒跚地走出教堂。他手扶着门框迷茫地看着槐花齐落的奇景。他生着砖红色的乱发,瓦蓝的眼睛,通红的大鼻子,粗疏的黄胡子,嘴巴里镶着耙齿一样的铁牙。我惊悚地站起来,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父亲。
栗姥姥挪动着小脚跑过来,为我们双方做着介绍:“这是马牧师,是我们老马牧师的长子,他是专程从兰州回来主持教务的。这位是上官金童,是我们老教友上官鲁氏的儿子……”
其实,栗姥姥的介绍纯属多余,因为在她尚未报出我们的名字之前,上帝便启悟了我们的心智,使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出身。这个马洛亚牧师和回族女人生出来的杂种,我的同父异母兄弟,用他的生着浓重汗毛的通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泪花在他的蓝眼睛里滚动着,他说:
“兄弟,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第五十五章
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00年。
农历八月初七的早晨,德国军队在县知事季桂玢的引领下,趁着弥漫的大雾,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这一天,我母亲刚满六个月,她的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年轻人。他凌晨起来,在雾蒙蒙的院子里,练了一通拳脚,便挑起那两只在当时很是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那眼甜水井担水。尽管浓雾尚未散尽,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那儿,传来了练武的声音。杜解元是个武举,身长面白,美髯飘飘,一表人才,却娶了个丑陋的黑脸麻子女人。传说杜解元中举后,曾经有休妻的念头,但夜间梦到一只羽毛斑斓的大鸟,将一只翅膀覆盖在自己身上,醒来发现,黑麻子女人的一条胳膊压在自己胸口。杜解元心中明白这是神的启示,于是便打消了休妻的念头。传说杜解元武功超群,能挑着满满两桶水,站在马背上,打马飞驰,水不外溅。
外祖父到了甜水井边,突然嗅到井里溢上来一股清香。都说这口井直通东海,无论多旱的年头也没干过,井里常有金色的大鱼出现。井水奇甜,全村人都喝这井里的水。人们爱护这水井,就像爱护眼睛一样。外祖父一探头,看到井里盛开着一朵像玛瑙雕琢而成的白莲花。他心中惊异,慌忙退后,生怕打扰了这神奇美丽的花朵。他挑着空桶往回走,碰上了杜解元家前来挑水的长工杜梨。杜梨睡眼惺松,打着长长的哈欠,说:“五乱,起这么早!”
外祖父拦住杜梨,说:“别去了。”
“怎么啦?”
“井里有白莲。”
“甭说有白莲,有红莲我也得挑水,要不掌柜的不让。”
杜梨担着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往井边走。
外祖父赶上去,说:“真的有白莲。”
“五乱,大清早的,中了什么邪?”
“我亲眼见到,比碗口还大。”
“比锅盖还大我也得挑水是不?”
杜梨走到井边,往井里一探头,回头望着外祖父,骂道:“有你娘的――”
杜梨一语未了,就歪倒在井台上。外祖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看到血从杜梨的胸脯上涌出来。一群带着方顶帽子、个头高高、双腿细长的德国兵,正从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