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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
於是秦招去看海,楚暮看著去看海的秦招的背影。
楚暮说不上来这一天过得有何意义,只是秦招到底算是他的故人,见了,使他想起许多童年时值得怀念的往事,因而昨日那女子的身影便淡化了许多。现在想来,楚暮忘了女子身穿什麽,只记得她那一脸一身在夕阳之下、浴血似的最後光辉。人世间的美丽有许多种 : 生的美是白色与红色,全身皱皮带著血丝与黏液的婴儿刚与母体分离,一生来就被医生打屁股打哭了,人的本能与开始,便是哭泣,在眼睛未见到光芒,身处黑暗中的自己已懂得张开口哇哇大哭 ; 死亡的美丽是红色与白色,血液自肢体与本体间割裂的缺口源源涌出(女子上一刻做著佛朗明哥舞姿的纤手,下一刻——火车撞过来——然後),葬礼上,那个与自己分离许多年的母亲身穿白色素服,坐在灵堂。
眼前,秦招愈走得近海水拍岸处,背影便缩得愈小,远远看去,尚有几分未成年人的瘦削,因为他们才刚刚十九岁。在这一天之前,他们只是刚成年的十八岁。十八岁的最後一天,楚暮想,他见证的不是已成年的快乐,却是另一个刚成年或未成年人的死亡。秦招有见过夕阳将人染成红色吗? 秦招这麽一个长得漂亮洁白的人站到任何颜色的光底下,必然容易失去自己本身的颜色(像那女子一样),楚暮怕若他将女子的事告诉秦招,则秦招也会将她一样,去了。秦招身上的浅绿色背心和著黑色短裤,在长长的海岸线中间是如此渺小,似乎看少一眼,就会被蓝色的海水淹没、被白浪卷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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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秦暮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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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他会有这麽傻的猜想? 也许是因为原来是他好友的秦招,现时於他而言已变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他们有共同的过去——而那也是他们唯一可谈的事——可是一不讲过去,就哑口无言。若他们不能建筑现有的事物,则有一天过去被他们利用至磨灭的地步,便相对无言。正因为关系如此脆弱,许多想讲的事都不能讲。
他们懂过对方,现在不懂对方。在大学这个处处是陌生人的地方碰上故人,意义不过如此。那种初有的兴奋已过去,沉默里,两人失去对话的理由。楚暮为这件事感伤,因为他和秦招五年的友情放在七十岁的人生(假设)里,是那麽微不足道,却已是楚暮生命中有过最深刻的一段友情。人与人的连系像一个蜘蛛网,线段多,却又幼过藕丝,风一吹就自然断了,也不用伸手拨走。
楚暮还是躺下来,不再看著秦招的背影。他侧躺,半边脑袋枕著那盒秦招送他的、怀疑是巧克力的东西,半边脸有沙,可是因为身处沙滩里,沙成为最自然不过的存在,反而去到沙滩还顾忌清洁的问题,才傻。太多地方太整洁,容不得一粒尘的商场,地板反光,像镜子。在家里见到一只蟑螂的尸体,妹妹便叫得鬼哭神号,若蟑螂是出现在她房里,她那晚就要跟楚暮交换房间睡了。可是他小时候听大人说,在家里见到一只蟑螂的话,搞不好已落地生根,有至少三十只潜伏家里——当然他没对妹妹说这话。
假如入侵者代表不洁,则最不洁的应当是人类才对。对蟑螂来说,人类才是最肮脏的东西,大家两看相厌,人类一日存在於世上,就不可能不视蟑螂为敌人,同时人类被世上所有其他动物视为敌人而不自觉。
一撮幼沙洒到自己小腿上,痒得来,勾起一种回归尘土的平静。看不见天,只见头顶上有一片密集的墨绿,揉眼细看,是一块块拼图重重叠叠堆成一个小山丘,眼看要落到自己身体,但自己与它们之间隔了一层无形无重无色无味的固体——空气的具体化——没有重量,但伸手去碰,能摸到一个轮廓,掌下感到一块平面,推不动,又不会被它压死。这样的一块固体使楚暮没有被那堆密集的拼图所淹没。
耳边有笑声,很轻松,要让楚暮想像的话,会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看电视时,看到好笑的点然後捧腹大笑的——
那种笑声。
想转动身体去看那个轻笑的女人(不必看也知是谁),但身体无法灵活运动,只有脖子以上的头部能侧向声源,一块轻薄的红纱晃过眼前,一双冰冷的手越过那块无形的固体,盖著楚暮双眼。他依顺手的主人的意思,合上眼睛。一把一把细沙覆到自己的身体上,身体是乾的,沙又是乾的,无法黏附在皮肤上,无论沙来得多快多密集,还是无法与楚暮的身体发生半点关系。唯独是那一双穿越死亡的手能够触碰到他,而他又触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