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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现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战前用另类来祭刀,那是历来必要程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记得
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描写过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最后时刻,也和北京一样把监牢里某些“莫须有罪”的叛国者,拉到大街上游斗,最后被活活打死。
虽然在小说看见过这种连兽类都脸红的暴行,对受难者无比同情。谁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场回来,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来他就关在我的隔壁。进号之后,趁着队长们正为死囚入仓而忙乱的当儿,我就趴在小窗口上对老七说:“看《毛选》。”然后,我就开始轻轻敲墙。我试图用《毛选》当密码本,用分节的敲击声分别代表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以此传送信件。。 最好的txt下载网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5)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开始明白了我密码的意思,准备有所回应时,我却忽略了再轻的敲墙声,照样可以传到队长的耳朵里去。正当我全神贯注敲墙的时候,突然,牢门洞开。两个队长抓我一个正着。没话可讲,我被立刻调了房间,同时,把我的手铐改成了背铐。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无非来日无多,只是想最后的交流和诉说。
人,是有预感的。在饶阳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梦见和许多朋友,坐着大卡车在黑雾中行进。感觉还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见不到警察。那卡车就走到一条奇怪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有无数的小巷,我们的卡车路过每个小巷前都停一下。为了看清小巷口悬挂着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许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注定的鬼魂。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即将执行死刑的人们。怎么会这样呢?突然,我明白了,我们这辆卡车里的人,现在还都五彩缤纷,我们也将进入某个同样的小巷,我们也将化为鬼魅似的照片。这时候,我一身冷汗醒来了。当时还庆幸,还好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如今,这个噩梦几乎是不差毫厘地再现了出来,我想:那一个个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执行的人。而我们就是急匆匆的后来者,而当局印发讨论判处我们死刑的资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进了死刑号以后,每天即使入睡也绝不香甜。每时每刻一种尖锐的肉体痛苦无法停止,如刀割心头。那时的噩梦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复杂情节和过程。老是梦见自己漂浮在一个漆黑的地铁里,地铁里似乎发生过地震,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铁框架、水泥碎块、石柱木梁,我就被挤在一个狭小的夹缝中。冰冷的地下水一点点漫上来,自己的鼻子紧贴在地铁的穹顶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窒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后淹没。
每天在醒来前一秒钟,似乎心里快乐了一下:哦,原来是梦。可是,立刻又在尖锐的痛苦中醒来。原来,我还没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序中。人生,多数时间都是非常单调和无趣,只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回忆,只有两种状态,让你难忘:要么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随时会被溺毙。要么你从海底迅速上升,将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蓝天白云和阳光,还有你苦海的地平线。
在死刑号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压在铅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终极前的苟延残喘。
每天,在两场批斗之间,我们在分局吃午饭、喘喘气儿。田树云大夫小声告诉我:“别灰心,马队长告诉我了:对咱们是批判从严,以后处理从宽。”他那双眼睛里居然还充满着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见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问我:“你说会怎么判?”我说:“死刑。”他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便宜吧?多半儿得去长年苦役。”我说:“不可能,遇罗克说了,上一批都挺了。对咱们这批就特别宽大?别做梦了。”他默默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回号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