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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他这表情大致可以被解读为惊愕;为我这样素素净净、斯斯文文吐出如此不雅的字眼惊得舌头堵在了两排被矫正得十分完美的牙齿之间。假如他的牙齿不那么整齐洁白,他的面孔可能会多一点表情,多一点活力。
“你会什么时候给我的房东打电话呢?”
他看着我,自认为他自己有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没准我不打电话。换了我,FBI也会把我的尿给烦出来。”他慢条斯理,像是要跟我赛一赛,看谁把粗话讲得更雅,谁能在讲这类时尚脏话时更时尚,更酷,更是眼都不眨。他误认为我跟一般美国人一样,到了交换脏话的地步,就等于知心了。他以一种哥们儿的口气说:“放心,你和戴维斯一点问题也没有;FBI瞎掺和,我的上司会给他们颜色看的。”
我眼里肯定浮现出狗一般的信赖目光。我拼命把这副目光留住,看着他不紧不慢将摊散的纸张归拢,在茶几上跺跺齐,塞进皮包。他要我看他多么烦这份差使,屎都快给烦出来了。他这样耐得住如此巨大一份烦,纯粹为了糊口。他还让我看出,他多么理解我在忍受他,任他把我烦够。他动作的松垮和疲乏还让我明白,我和安德烈真不嫌烦,好好的非闹出这么一场恋爱,害得多少人陪着烦。
我拿出移动电话,想跟牧师太太打个招呼:国务院安全部万一去她那儿打听我是否拖欠房租,请她撒个善良美好的谎。我拨到最后一个号码又忘了我刚刚打好的腹稿,只得按断电话,重新组识句子。可电话拨通我又觉得不妥,年轻的牧师太太祖祖辈辈纯真到今天,我怎么可以教唆这样的女人撒谎?我通常一不留神就撒谎,多半是没恶意的,往往是为别人和自己行个方便。因为一旦说开真话难免触到自己或别人的痛处,难免让自己把别人看得太透或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太透,难免费许多力气、口舌才能最终说到究竟上,最终说出个是非来。像我这样没时间没精力因而对事情的究竟早已不计较,对绝对的是与非早就失去信心因而在大小是非上都变得马虎的人,说谎早已不存在任何动机;说谎在于我是自然而质朴的,那就是对于省事省力省时的贪图。而我不能拖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让她为我的谎言做伴。我不能对她这样灌输:没有一份真实是绝对的;有时谎言是善良而美好的,正如真实有时相当凶残。在我发现母亲跟关押父亲的军代表之间有了层暧昧关系时我疯狂地渴望了解真实。而在这位军代表对父亲开恩,父亲突然获释的那天,我开始懂得谎言的美好。我是惟一知道我的母亲和军代表之间那桩丑恶交易的人,也是惟一懂得母亲爱父亲爱到何等程度的人。那时我六岁,从此我心里有了一个有关母亲深恋父亲的黑暗、温暖的秘密。六岁的我发誓说尽天下谎言,来杀死一个最凶残的真实。我想我比母亲自己更了解她的感情世界,她对父亲的咬牙切齿、恨声恨气全是谎;她对刘先生的绵绵怀恋也全是谎。凶残的真实,就是她无望地、身不由己地投入了一场殊死爱情;它就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那位李师长跟那个美丽的小看护目光头一回接上火的刹那。
此刻,我这个在谎言与真实之间瞎混了二十几年的女人,要拉拢二十四岁的牧师太太在真与谎之间陪着我混,首先是不可能,其次是太歹毒。因而等我回到牧师家,见到正在厨房烤巧克力饼干的牧师太太,心里划过一道罪过感。她穿着连袖子的大围单,面颊上、鼻尖上都蹭了面粉,两手举在空中,手指上的巧克力酱使她看上去像正在玩尿泥的孩子。她见了我就说:“你没忘吧?”
我本想溜过去,这下来不及了。我当然没忘:两个月的房租水电煤气,我前前后后对她下了多少次保证——我怎么可能忘?!
“真抱歉……”
“那可不行。”她板下脸。“圣诞前你就保证过。”
我笑了笑。那种对自己的无赖行为完全认账的笑。我想告诉她,圣诞前我揣着一千块钱,差点就把欠的一屁股债全还清了。我当时就是一念之差,感觉怀揣一千块去过节多少气粗些。完全没料到劳拉在几小时内就灭除了我那菲薄的宽绰,将我还原成一个本色穷光蛋。但我想还是算了,这时拉个劳拉来垫背,只会在年轻的牧师太太眼前更进一步确立自己的无赖形象。
“再往后延一个礼拜,行吗?”我说。
“不行。”她真动了怒,脸迅速红起来,鼻子红得最饱和,使蹭上去的白面粉显得更白。这样的喜剧面孔光火颇滑稽。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三天?”
“我跟你提前那么长时间就讲定了。”她一步不让。
“两天,好不好?”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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