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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他身边,他仔细地把我们看了又看,轻声说:“看到你们很高兴。”他轻声询问我们一家人的情况,接着又费力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他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北京日报,指着上面一段文字让我看。
报纸上面刊登着一条消息,是北京市服装设计大赛的获奖名单,我的名字列在榜首——一等奖中的第一名;消息已经被用红笔圈出,旁边还有一行红铅笔写的小字“小英得奖”,字迹带着颤抖的痕迹,我看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看到他病得如此沉重,连饭都吃不下、说话都费劲,却还在关注我,甚至连报纸上这样一条获奖消息都没有漏掉,我想,他一定反复看了多遍,然后圈点、写字。这小小的几个红字,那该是他费了多大劲才写上去的,那是做父亲的心血,他是在为他的女儿取得的成绩骄傲啊!
我的心在痛、在颤抖,我默默地看着、听着,眼眶里热辣辣的,我拼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那天,在我们面前,他坚持不肯躺下。这,对于水米不进的他太困难了,但是他却依然硬撑着。
我明白,他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把他斗士的形象留给女儿。为了不再消耗他那仅存的体力,我们只好忍痛告辞。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父女如影(10)
临别之际,父亲握住了我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道:“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我祝你们前途无量。”
我至今仍懊悔,情急之下,竟没能和父亲留张合影。
那天,依他的嘱咐,我默默地带走了报纸,就像带上了父亲的关爱。我记住了他简短的叮咛,就像记住了他所有期望。
我俯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安慰他要好好养病,说我不久还会再来看他……谁知道,这竟然是我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
1988年6月22日,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南京出差。21日深夜,忽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气温骤降,我被剧烈的头痛折磨,连续吃药也止不住,我心中似有所感,一整天惶惶不安。直到22日晚上接通北京长途,知道父亲在当天凌晨,永远地离去了。
我没有去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没和自己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我的身世当时对公众还是个秘密,我不想由于我的出现而让事情在那个悲伤的时候变得复杂,不想让我的母亲和大娘在那个悲伤时刻再受到任何舆论的骚扰和伤害。背负着父辈隐秘的我,却只能默默独品失去父亲的哀痛——因为我想维护他,想维护他与母亲之间那苦难的恋情。因为,逝者虽已远去,生者仍需前行……
我相信父亲是懂得我的良苦用心的——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们血肉相连。
■ 无愧的心祭
2007年7月14日,在萧军诞辰100周年之际,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萧军全集》终于出版了,纪念大会和新闻发布会一起举行。看到人们能够如此隆重纪念自己的父亲,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也为了自己能够为全集的出版做过一些事情、尽了一份力量而自豪。
通过接触作品与父亲对话,我发现,我们的心真的是相通的:对他字里行间、言谈话语之中彰显的思想、主张,常常会引起我的共鸣和认同;而我一些基本的观念,居然也可以在他那里寻到踪影!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忽然意识到,我就像一幅作品,由他创作而成。其实,他灵魂中许多基因早就已经烙印在我的生命之中。我还发现,我越是了解他,就越能理解他。
我开始试着让自己跳出我们血缘的关系,不再以女儿角度,不再加以个人恩怨、得失,而是用读者对作者的眼光来重新看他,用对平常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尽量客观而公平地衡量他,让他重新在我心中定位。
我看到了一个“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辛酸而无奈的“拼命三郎”;一个穷其一生,在时代的震荡与漩涡中艰难而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追求着自己的理想的跋涉者。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真的很了不起,尽管他有着缺点和错误,尽管他也有无奈和软弱的时刻,尽管他的失误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可是他还是被爱着他的人们所原谅。
我开始爱他了……
我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表达我对他永远的怀念、和一份发自内心、深切而无愧的祭奠。
我与父亲萧军,无论何时何地,都始终存在彼此的生命之中。■
(本文为鲍旭东女士授权发表。囿于篇幅,在原文基础上有所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