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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说,他还是不晓,而且生了气。我与玉凤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这样的糊涂。真是:“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上人家三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朝云原是个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时她只烧茶煮饭,做做针黹,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亦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的一百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她在此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於无悔。
是年暑假我离开湘湖师范,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广西,恰值上海一二八战争,道路不通,又玉凤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迟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後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谘嗟过一声,却总觉为她的病钱花得多了。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於这人世,对於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它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湿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只看着我叫我一声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说:“不可,你应当续娶的。”竟像是姊姊对弟弟说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说:“我死後亦护佑你的。”
我母亲来床前看玉凤,玉凤叫娘娘,说:“我这个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服侍娘娘百年归西,是我不孝顺。”玉凤的生年肖蛇,我母亲梦见一条蛇从灶间游出後门而去,此刻又见她如此,不禁眼圈红了,但是仍忍住,带笑叱责道:“你年纪轻轻,不可说这种话,你也要为蕊生。娘娘是没有女儿,靠你兼当女儿呢。”
我岳父原是中医,从玉凤病重,他就来我家坐医。当初结婚头一年里,玉凤每说她父亲为办嫁妆赔了钱,我母亲一次带笑说:“玉凤端的是个听话女儿。但你父亲给你买的衣料被面并不当真值这些钱。”玉凤听了当时面红气结,我还觉得母亲不该道破,可是这一言使玉凤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来儿女相信父母,亦要凡事明白,连我亦从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极爱女儿,做人心意也好,只生成小气黏滞,不是个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贫家总对病人不能周全,他看了心疼,不免对女儿说了一句:“这样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凤就生气,因这话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妇。
於是我去俞傅村。我没有说明,但母亲与玉凤乃至青芸皆知是为想钱的办法。当年我与玉凤结婚,还去俞家办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乐谒祠堂,俞家庶母也里长辈的礼备办一切,可是翌日辞行时她却冷然地说:“你夫妇亦不必再来了。”我当然不乐。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为何来,但是听我说起玉凤的病,她一点亦不关心。但是要钱的话我亦因循不开口,因为亲情义气应当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数日,家里差梅香哥来叫我回去,我只得向义母开口了,但是她说:“家里那里有钱?”我就不响,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说得一声:“我去了绍兴就回胡村。”梅香哥惊得呆了。时候已经是半下昼,五月天气,太阳斜过屋後晒场,我经过晒场,一直渡溪越岭向百官船埠头而去,义母追出後门口叫我,我连头亦不回。绍兴有我的一个同事陈海帆,及同学马孝安,我要去向他们借钱,三天可以来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才走得十几里,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电光,都是声响,我遍身淋湿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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