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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闻帆送药进来,闻韬这才放了手。苏格服侍他喝了药,又问炭火够不够热,过了一会儿再来问他要不要喝茶,还又给他在腰后垫了个枕头。闻韬不胜其烦地赶走了他,不一会儿却又把他叫回来,说要听苏格弹琴。
苏格那日给旧琴换弦也不过是心血来潮。他对过往之事本就无所印象,七年间又绝无碰琴的机会,即便从前是熟手,此刻也早生疏了。但他倒没什么忸怩之态,取了琴,给闻韬奏了一曲关山月。
曲子很短,苏格慢腾腾地弹着,却满头是汗。闻韬听完后,只道:“这支曲子再简单不过。”
他猜得一点没错。琴是郑吉的旧物。郑吉幼时便学得很不经心,会了几首不成调子的指法后,便将其束之高阁,十来年也不曾动过一次。苏格也许比郑吉弹得好了那么一丁点,但也真的只有那么一点。
苏格道:“我知道。莫说是长安云韶府中的琴家,即便是幽州寻常酒肆里的最下等的乐户,也比我弹得像样些。”
闻韬道:“你去过长安吗?”
苏格只道:“我在焉耆宫中时,曾听去过长安的琴师说,长安城教坊中的乐曲,如九天仙音,二月春风,云韶一奏,不似人间。所以这教坊,便又叫云韶府。”
闻韬道:“这种时候,你记性倒是又突然好了起来。”
苏格静静地笑了笑,道:“我不止记得这个,我还记得别的许多。”
闻韬让他坐得更近些,苏格乖顺地伏在榻边,握着闻韬的手,轻轻地道:“我脑子清醒的时候,他们在我身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忘记。”他不知想到了甚么,脸上表情一阵伤感又一阵迷惘。
苏格眉眼低垂的模样,却突然教闻韬心中因为高热稍微模糊的痛苦再度清晰起来。他把苏格的手捏了捏,将对方从深陷的思绪里拉回来,轻声道:“方才那支关山月,你也是这般记住的?”苏格点了点头,闻韬给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柔声问:“那你一定也记得唱辞。”
苏格果然给他吟了两段。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一段关山月,一段饮马河。
苏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而单薄。和郑吉一模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带来的不仅仅是渺远而温柔的往事,还有一些裹挟着风沙的记忆。
闻韬将指尖触在苏格温热的颈子上,顺着微凸的喉结滑下。他轻声道:“你可知道,这饮马河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孔雀河。”
血红的月亮,雪白的沙漠和雪地,郑吉仰着脸苍白的微笑,沙哑而低弱的耳语,躺在自己怀中逐渐变冷的身体……马车板拼成的棺木上,沙子吸干了刚剥下的马皮上的鲜血。郑吉独自躺在异乡的土地上,被薄薄的木板,厚厚的沙子与白雪覆盖着……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了孔雀河畔的一座孤冢。
这孤冢,现在却不知去向。
这些记忆太鲜活,太靠近,似乎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而那孤冢里的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深夜里,他的手脚会如何地冰冷?来年春来之时,他是否已化作了那青青河畔之草?这个世界上,此刻又有谁,与他一样怀想这死去不久的青年?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如果他只是在他乡异县,那该多好。即便此际只能在梦中躺于他身边,但终有一日,他依然会如堂前春燕一般,回到自己的身边。
闻韬的嗓子很干,甚至有些疼。但这疼痛此时竟变做了愉悦,似乎让他更靠近那荒冢中死去的郑吉,而不是眼前生命尚且鲜活的苏格。苏格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的喉管在闻韬指腹下微微地颤抖。闻韬的思绪却在这如水的声音中无知觉地流淌,身体也轻飘飘地没了知觉。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难过?”苏格在问他,“你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一时这样快乐,一时却这样难过。”
他膝上放着那架被遗忘的琴,挨过身来与闻韬说话。青年在烛影之下浅浅地微笑着。闻韬的手从喉结划上苏格尖削而流畅的下颔,触着他柔软的嘴唇。
青年偏了偏头,又咬住了闻韬的手指。
这动作有些熟悉,却甜美得难以言喻。扑簌的睫毛下,苏格用幽黑的眼珠深深地看着他,指尖划出凌乱的弦音。闻韬在他耳畔低声道:“不要动琴。”他将琴从苏格膝上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边。
不要动情。
他在对谁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