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部分(第2/4 页)
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放一气。我们跑到一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一环紧追着另一环,嘎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一挺就过去了。它们一边疯跑一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一个火球它的长脖子就往后缩一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一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一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一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一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一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一个小兵打不过一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一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
“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一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一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一拨跟着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一喷一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一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一片一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一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炮,照明弹一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一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
一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一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一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一个炮弹坑里,上边连一点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一片瓦房倒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一发臭炮弹砸了一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狸子一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家伙从树上蹦下来,像一股黑烟,射进了母亲的怀抱。
第二十八章
和平年代的第一场大雪遮盖了死人的尸骨,饥饿的野鸽子在雪地上蹒跚,它们不愉快的叫声,宛如寡妇们含义模糊的抽泣。雪后的早晨,天空好像一块透明的冰;东方红,太阳升,天地间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雪遮掩大地,人走出房屋,喷吐着粉红色的雾,踩着洁白的雪,牵着牛羊,背着货物,沿着村东的茫茫原野,往南走,翻过盛产螃蟹和蛤蚌的墨水河,到那片方圆约有五十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去赶高密东北乡奇妙的“雪集”——雪上的集市、雪中的交易、雪的祭祀和庆典。
这是一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一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雪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