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部分(第1/4 页)
他当然知道臻臻就在那里。那孩子凝视的眼睛,就像太阳一样毋庸置疑地悬挂着。他曾带着她坐过一次飞机——他们离开龙城回他的家乡去。他一直担心她会因为气压变化导致的耳膜疼痛而哭闹,但是还好,起飞时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舷窗外面的晴空,转过脸来问他:“爸爸,你不是说,口自们要去天上,”——她讲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并不丰富,她从来不是那种乖巧伶俐的小孩,他恰恰是在发现了这件事之后更加珍惜她。他对她说:“咱们在天上,现在就在。”她摇头:“离天上还有很远。”他想要她用力往下看,看看地面已经变成多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但她不肯接受,还是那句话:“没到天上呢,还有很远。”眼前碧空确实空旷,依旧完完整整的,并未被他们的到来戳破。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犯了个错误——告诉臻臻他们此刻离地面很远并不能说明已经到达了天上。后来飞机终于遇到了云海。他欣喜地指着就在他们身边的云层说:“你看,这些都是云。我们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么可能离云那么了天上。后来飞机终于遇到了云海。他欣喜地指着就在他们身边的云层说:”你看,这些都是云。我们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么可能离云那么近?“她转过脸来看着他,嫣然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那咱们出去,到上面走一走吧。〃
他能感觉得到她。在这一望无际的昏睡中,他看不到她的脸,可他知道她在那儿。他们似乎是在当初那架航班的客舱里。他觉得此刻这个自己就像是在认真阅读一本杂志,可他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臻臻就存在于身边,她很乖地待在安全带后面,她的小手有时候会无意碰触到他的手腕,胳膊,以及腕表的带子。
她长久持续的凝视可真让他头疼。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不过她清静的眼睛却总是在某个时刻平息他的焦灼。变成了梦的自己还真是没用。他嘲弄着。辛苦你了,亲爱的陈至臻小姐。等我死了,请你除了这样认真地看着我,一定要唱首歌。
他看见了奶奶。好吧,也许别无选择了,你耐心些,九十三岁的小女孩,我这就过去和你相依为命。
那时候他八岁,奶奶牵着他的手,坐在医院幽深的走廊里。已经是晚上了,比较冷清。妈妈被推进去好久,还没出来。奶奶突然问他:“你觉得妈妈会给你生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随即她又自问自答着说,“我觉得都好,已经有了你,那就再来一个女孩子吧。”他不知道她其实是很紧张的,然后奶奶缓慢地看了一眼手术室那两扇紧闭的门,又转眼着了看他,他很怕类似此刻这样,和奶奶漫长的独处—但是他也认命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讨好地,勉强地冲奶奶一笑。奶奶果断地说了句:“不用急,急也没用。奶奶把刚才的故事给你讲完吧。讲完了,你妈妈就出来了。”——奶奶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在这种看似爽利无情的时候,最像一个母亲。
奶奶就开始讲:“后来啊——”尽管他早已忘了“后来”的前面是什么,但是无所谓,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从前呀”和很多个“后来啊”组成的。“后来啊,上帝就跟摩西说:‘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就是迦南人’……”奶奶突然停顿住了,然后认真和兴奋地说,“迦南。对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迦南。”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为他想要躲开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头上的手掌—其实这也并不是奶日做惯的动作。奶奶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时候,不敢用《圣经》来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门开了,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厌倦的神情“是男孩。”然后妈妈也被推了出来。迎南,他在心里念了一遍,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在这一点上,妈妈倒是和八岁的他保持着一致。妈妈靠在那堆勉强可以说是白色的被子里,手指抠着那上面淡淡的红十字,对他笑笑:“迦南。我现在讨厌看见这个‘南’字,我一看到就能想起‘越南’来,你爸爸差点死在那儿,还不够添堵么?”
他无法忍受父亲,他也无法忍受迦南。
迦南是全家人的珍宝,但是,他是父亲的骄傲,他知道的。父亲总得为什么东西骄傲一下,那跟他是否真的优秀无关,父亲骨子里需要时不时地用尽全力去呐喊。就像看见火堆就情不自禁要敲鼓的原始人。他相信身为男人,最原始的荣耀便是为了区分“你们”和“我们”而战斗,顺便在战斗的间隙,驯养他们的女人们。他考上医学院的那年,父亲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苍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