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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个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样的部队,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第一次见到白糖,惊奇万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强暴了一个日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离开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军队,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来自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听得满头大汗,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脚就皮破血流,脚指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过书的福建新兵林精武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兵,则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直率的“正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