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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我不能够再住下去!……”觉慧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对觉民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又埋下头去搓自己的手。
觉民的脸色变了。他想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把眼光时而放在觉慧的脸上,时而又放在梅林中间,这时正有一只喜鹊在树上叫。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脸色也变得温和了,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是含泪的笑。眼泪开始沿着眼角流下来。他说:“三弟,……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相信我呢?从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们所有的苦乐都是两个人分担。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像从前那样?……”
“不!我们两个都变了!”觉慧愤愤地说,“你有了你的爱情,我什么都失掉了。我们两个还可以分担什么呢?”他并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伤害觉民的心,他不过随便发泄他的怨气。他觉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间隔着一个湿淋淋的尸体。
觉民抬起头,口一动,似乎要大声说话,但是马上又闭了嘴。他埋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头来,差不多用祈求的声音说:“三弟,我刚才向你认了错。你还不能原谅我吗?你看我现在后悔了!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地互相扶持,迈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装,他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道。“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眼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地说:“我对这种生活根本就厌倦了。”
“你还不配说这种话。你我都很年轻,都还不懂得生活,”觉民依旧关心地劝道。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吃过午饭以后,觉民和觉慧在觉新夫妇的房里闲谈了一阵。觉民提议上街去散步,觉慧同意了。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这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谈过这么多的话。
天色阴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口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高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巷子曲折,脚下是鹅卵石铺的路,穿皮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高的土墙,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把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